我陪笑道:“原沒什麼事。錦心不老成,胡說的。”
太皇太后擱下了手中的汝窯青茶盞,“你是個老實孩子,你宮裡也都是些本分人,到底有什麼事,你不說,哀家和皇上也不是查不出來。”
嫣尋怕我受責,上前道:“皇上明鑑,太皇太后明鑑,奉薇夫人剛剛復了位份,凡事生怕與別人爭執頂撞,一直謹言慎行,並不曾有任何不軌不敬之處!”
太皇太后注目她道:“這個哀家知道,顧貴人怎麼回事?你來說。”
嫣尋斟酌了一下語氣,緩緩道:“今晨娘娘去飛寰殿探望月華夫人,回來的路上遇見顧貴人,她當着和妃娘娘的面叱責娘娘不該抱着永定公主,說‘娘娘受傷事小,公主跌了事大’,還說娘娘在冷宮裡待久了不識得規矩,糊里糊塗說了好些難聽的。娘娘一時激憤,便讓顧貴人誦讀經書爲陶美人夭折的皇子祈福……”
她叩頭道:“奴婢發誓娘娘雖然受辱,但對顧貴人並無半句重話,只是讓她誦唸經書以示懲戒。誰知,誰知…不過扭頭的功夫,宮中便傳言說奉薇夫人並無半點協理六宮的權力,又才從冷宮出來,視宮規爲無物,居然敢越俎代庖責罰顧貴人云雲,聽說顧貴人還要請太后做主將娘娘重新幽禁……”
“誰敢?”蕭琮扣下手中茶盞蓋子,冷笑道,“究竟是誰視宮規爲無物?你是從一品夫人,即便沒有協理六宮之權,難道還不能責罰一個小小貴人?”
我已然噙了淚,啞聲道:“嬪妾畢竟之前獲罪,並不敢與衆位姐妹起衝突,今日之事是嬪妾欠妥當,原是不該抱着公主的,只是公主哭鬧,嬪妾沒辦法才忍着傷痛抱她,也難怪顧貴人責怪嬪妾,萬一公主跌了不是玩的。皇上別怪顧貴人……”
“胡鬧!一介貴人而已,算什麼上得了檯面的東西,也配責怪你?”
太皇太后怒道:“怎麼她還有理了,還去求太后了?”
嫣尋忙回道:“聽說顧貴人心有不忿,加之又是在長信宮外誦讀經書,因此驚動了太后。”
我盈盈道:“顧貴人是羽林軍統領顧大人的妹妹,嬪妾並不曾想過要重罰她,皇上也犯不着爲了嬪妾跟太后頂撞。嬪妾本想着這件事撂開手去也就算了,只是錦心這樣不爭氣!”
太皇太后反倒剮我一眼道:“主子老實,就要靠伶俐的奴才纔不至於處處吃虧!你罰那貴人誦經,既做了懲戒,也不算嚴苛,哀家覺得就極好。以後就要這樣拿出夫人的樣子來,別和皇后似的一味老好!”
我垂首蹙眉道:“嬪妾名不正言不順,不敢再於後宮規矩置喙。”
蕭琮瞭然於胸,安撫我道:“朕知道你甚是懼怕太后,有朕在,不礙事。”
太皇太后道:“光是‘不礙事’又能如何?皇上沒聽見後宮謠言四起,要將奉薇夫人置於四面楚歌之地?”
她隻手支頤,“皇后病體孱弱,素來又不管事;裕妃不中用;寧妃又是尊彌勒佛,和妃一個人料理六宮難免吃力……”
蕭琮拊額道:“朕竟忘了!既有人指責你越俎代庖,朕下一道旨意讓你與和妃一同協理六宮便是,讓那些閒人無處說嘴,太后自然也不能爲難你。”
我心中暗喜,這頓飯總算沒有白忙活,抖了衣裙跪下道:“嬪妾知道皇上與太皇太后心疼嬪妾,讓嬪妾協理六宮事務也是爲嬪妾設下一道護身符,嬪妾感激涕零,嬪妾一定會好好跟着和妃娘娘學,不辜負皇上與太皇太后一番苦心!”
蕭琮含笑道:“扶你們娘娘起來。”
錦心忙應了扶我起身,蕭琮望着我笑,對太皇太后說:“皇祖母,今兒這頓午膳價值不菲,孫兒和您都虧了。”
衆人心中俱是暢快,不由都附和着笑了。
待茶散送走太皇太后以後,蕭琮進了內殿。他坐在沉香木大牀上,拍着旁邊的牀沿對我說道:“過來坐下,朕有話問你。”
我依言坐下,蕭琮道:“你老實告訴我,顧貴人爲何要頂撞你?”
他的語氣輕若無物,不像譴責,倒像是試探。
我心中一跳,立即道:“您信不過我的話?”
“不是我信你不過。”蕭琮輕柔的牽了我的手,生怕觸到傷口,“顧妍位份不高,何以你一復位就敢跟你頂撞?還當着和妃的面兒?顧妍不是找死不看時候的人,她究竟與你有何過節?”
我對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真想將和妃曾對我說過的話一股腦兒告訴他:顧貴人和我能有什麼過節?無非也是和陶映柔一樣,受了太后挑撥指使罷了。太后那個老毒婦,見不得他姓貴胄的女子受寵,但凡有了苗頭便以“六宮制衡”爲由痛下殺手,陶映柔出身卑微沒有外戚之憂,又是她的得力爪牙,可即便如此,太后一樣可以爲了扳倒我殺掉她腹中的孩子!
可是我怎麼能告訴蕭琮?
即便我恨死了太后,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我如何告訴他太后對和妃的狠心,如何告訴他太后對皇孫的漠視,如何告訴他太后對於王氏一族榮耀的迷戀?即便我能狠下心告訴他,他會信嗎?那是他的母親啊,他會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我的聲音在喉頭深處打着旋尋找出口,終於我想到一個理由,“皇上,您真想知道顧貴人憎恨嬪妾的原因嗎?”
蕭琮道:“是。”
我站起身來,背向着蕭琮,信口捏造着亦真亦假的託詞:“皇上寵愛嬪妾,和皇上寵愛顧貴人,有區別嗎?”
蕭琮的聲音沉沉:“當然有!我對你,是愛。對其餘人,不過是一時興致罷了。”
一剎那,幾乎只是一剎那,我很想多問一句題外話“那麼對媜兒呢?”
但我終究忍住了,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
“是了,皇上對我的寬厚已然超出了帝王家的限度,皇上對我的疼愛也超出了對六宮妃嬪的程度,顧貴人是女人,是皇上的女人……”
我轉過身,望向蕭琮,悽然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皇上還記得嗎?”
蕭琮臉上的神色閃爍不定,終於他嘆息一聲,向我伸出手。
我陷進他的懷抱,聽見他說:“我也說過,愛極便是害極。可是我忍不住,不知道爲什麼,就好像中了你的蠱毒,我總是捨不得讓你走遠,捨不得讓你吃苦。我總覺得,你,你就是我的血肉……”
我心中動容,他待我這樣好!
我伏在蕭琮胸口,思緒起伏不定,差一點便要將真相脫口而出,極力忍住,卻忍不住且澀且甜的眼淚。
蕭琮硬扳起我的下巴:“以後是威風凜凜的奉薇夫人了,還只是柔弱不堪,再這樣哭,別人又要騎到你頭上。”
我哽咽道:“人家又不是因爲害怕才哭,原是聽了你的心裡話太高興了。”
蕭琮聞言將我攬的緊緊,臉頰觸碰到我臉上兩行淚,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飛快的伸出舌頭在我臉上舔了一下,我“哎唷”一聲向後退:“你幹什麼?”
“人家都說歡喜的眼淚是甜的,此言不虛,真的好甜。”
蕭琮眯着眼睛笑,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用纏着紗布的五指戳向他的腦門:“那是臉上擦的茉莉香粉,自然是甜的!”
他道:“我不管,湊過來些,我再嚐嚐。”
興之所至,我捧起枕頭邊上的香葉荷包接二連三擲向他:“不害臊,虧你還是當今皇上,和那些地痞小子有何區別?”
蕭琮功夫極好,揮指間便夾住了所有的荷包香囊,又一個縱身將我撲倒在手工繡成的金線鴛鴦枕上,一張臉到處亂拱亂觸呵癢,引發我控制不住的尖聲傻笑。
驀地,蕭琮抓了我胡亂揮舞的手腕道:“婉婉,真好,我好喜歡你這樣,真的,好喜歡。”
我扭頭啐道:“你也昏了頭,難道喜歡我像個瘋婆子嗎?”
“不,你一點也不像瘋婆子,今日的你纔是鮮活的,纔不是以前那個冷冰的人,只有這樣我才能相信你的心裡有我!”
蕭琮定定望着我道:“婉婉,從此以後,朕不許你心中再有他,你的心裡只能藏着朕,朕不許你再想他,不許!”
他用“他”字指代少庭,我心中微動,不免帶了悵惘之色,“是,自然不會再想別人。”
蕭琮扳正我的頭,“你看着我,此生此世,不,永生永世,你的心裡都只有我!”
我在心底嘆息,從遇見他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便不由自主。無論他是因爲什麼召我入宮,如今一切的發展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蕭琮想不到他終究冷落了雲意而親近我,我也想不到終究託付一生的人會是他。
蕭琮灼烈的眼神那樣凝視着我,我的神魂彷彿一瞬間就被拉進了他的身體,“好,永生永世,我心中只有你……”
我不願意叫他皇上,又不想與媜兒同樣叫他阿琮,叫一聲蕭郎又覺得不吉利,就怕“從此蕭郎是故人”,因此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如何稱呼纔對。
蕭琮也察覺到,一曬道:“你那樣通古博今,什麼書都看的人,還你呀我的,人多了誰知道你叫的是誰?”
我歪在他懷裡,盡力思索一通無果,索性笑起來:“當真不知道如何稱呼你纔是好的。”
蕭琮任由我軟綿綿躺在他身上,“有次你叫了一聲‘夫君’,軟糯甜脆,我很喜歡,就那樣叫吧。”
我唬了一跳,坐直了身子道:“皇上與皇后纔是夫妻,嬪妾想是昏了頭胡叫,皇上別見怪。”
蕭琮皺了眉:“纔好好說幾句話,你又生分起來。”
他扯了我躺倒,沉思良久,問我:“你知道皇后爲什麼對朕這樣冷淡,爲何一味唸佛不問事?”
我聽他這樣說,似乎有什麼隱秘的苦衷要對我講,便收斂起嬉皮笑臉的神態,怯怯道:“我只聽說皇后起初無意入宮,加上薛家功高蓋主,皇后想要不低調,只怕也不能吧?”
殿內氤氳的蘇和香清雅悠遠,蕭琮又不說了,指縫在我發間穿梭。
良久良久,滴漏輕輕一聲,蕭琮艱難開了口,“其實,元倬……是不該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