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溫萊特將軍覺得自己是在墳墓中活着,自己是一具活着的屍體。罷工事件發生後,溫萊特將軍完全與世隔絕。有一段時間,他就讓自己在牀上躺着,每天所有的活動就是等待送飯的日本兵,或者到牆角的木桶邊大小便。

但是有一天,溫萊特將軍忽然記起已經是1943年的6月了,再過些天,就是他60歲的生日。他不知道該如何在這間囚室裡度過自己的生日,但是他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能就這麼整天躺在牀上等待死亡的降臨,他要活下去。他差點忘記了以前對士兵們說過的話:“活下去纔有希望。”

就是從這天起,溫萊特將軍重新爲自己規定了作息時間。起牀後先是在屋子裡散步,屋子的空間太小,他的散步只是在牀前走來走去。到九點半的時候,太陽會從窗戶裡射進來,這是曬太陽的最好時機,他會站在那一片小小的陽光裡接受太陽的沐浴,大約半小時後陽光消失,然後他活動一下四肢,讓自己的血液流通起來。做完這些,他就開始寫回憶錄。沒有紙和筆,他只是在腦子裡寫,然後反反覆覆地修改,他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字,但是他已經感覺到了這份回憶錄的厚重,很多東西存儲在他的大腦裡。

有些時候,那個默不作聲的日本女機要員三浦菱子會送來一些戰報,上面大肆炫耀日本軍隊在太平洋戰場和東南亞戰場取得的勝利,殲滅了多少盟軍,佔領了多少島嶼。看着所謂戰報的時候,溫萊特將軍會在心裡偷偷發笑,他覺得高橋非常可笑,這種隔三差五的精神刺激法太無聊,而高橋卻樂此不疲。

這天早上九點多的時候三浦菱子又來了,她又送來了一些新的戰報。在往日,她把戰報放在那張破舊不堪的小桌上會馬上離開,她像一條永遠沉默的魚,從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很多時候,溫萊特將軍還來不及看清她的樣子她就已經消失了。

但是今天,三浦菱子沒有馬上離開,她看見溫萊特將軍正在十分吃力地往軍衣上縫一顆釦子。這是一件看上去十分乾淨的軍衣,釦子是銅的,溫萊特將軍穿針的時候顯得十分笨拙,他的手因爲顫抖每縫一針都很費勁。

三浦菱子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從溫萊特將軍手裡拿過軍衣,她把軍衣放在那張破舊的桌子上,十分麻利地把釦子縫好,她同時還把另一顆就要掉下來的扣子縫結實。在做這些的時候她沒有看溫萊特將軍,她側身站在桌前,清瘦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個小女孩,屋子裡因爲這個女孩而升起一股淡淡的溫情。

溫萊特將軍也沒有說話,他默默坐在牀邊看着三浦菱子。三浦菱子的舉動顯然超出了溫萊特將軍的想象,將軍不知道說什麼,在這種意外的情境中,將軍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在三浦菱子將要離開的時候溫萊特將軍還是開口了,他說:“謝謝。”

這時候三浦菱子已經走到門口,她的一隻手正要伸出去開門,溫萊特將軍的聲音阻止了她的動作,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溫萊特將軍,神情淡漠,薄薄的嘴脣似乎動了一下,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溫萊特將軍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衝動,他很想和三浦菱子交談,他已經好久沒和人交談過了,他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啞巴,一天到晚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就像一件被人扔在牆角的舊衣服,完全被遺忘了。

他想告訴三浦菱子他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把掉下來的扣子縫上去是想在生日這天讓自己穿得整齊些,他將在生日那天唱那支很久都沒有唱過的美國軍歌《老兵不死》爲自己慶祝生日,他更想在生日這天聽到一聲祝福,他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他此刻特別需要一個傾訴對象。但是,三浦菱子走了,她只是看了一眼溫萊特將軍就打開門走了。

溫萊特將軍一下子輕鬆下來,他慶幸自己沒有開口說什麼,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開口說了什麼,這個日本女機要員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換來一聲譏笑或者不屑一顧的眼神。

就讓一切隨時間流逝吧,生命、戰爭、結局和死亡。

馬爾茲的身體經過一個多月的療治終於痊癒,這完全歸功於邁克的精心護理。臥牀的這段時間,每天睜開眼睛,馬爾茲總是把目光投向威爾斯三人的牀位。牀位是空的,但是遺物還在,他們三個的身影也經常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們多麼年輕,特納18歲,蓋瑞19歲,威爾斯年齡最大也才24歲,他們應該活下去纔對,馬爾茲永遠記得溫萊特將軍說過的話,活下去纔有希望。雖然戰爭的結束遙遙無期,但是戰爭遲早會結束,他們不會一輩子都是戰俘,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回到美國,但是他們不肯安息的靈魂卻已經長眠於地下了。想到這裡,馬爾茲就會淚流滿面,也常常陷於自責,他覺得威爾斯三人的死和自己有關,是他太粗心了,他以爲已經說服了他們,而且,他們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出這樣的傻事,他們死得那麼慘,每想起來,馬爾茲都會心痛如割。

有一天馬爾茲在院子裡看見武目,武目朝他走過來的時候把目光掉開了。這頭惡魔好象不太願意面對馬爾茲直刺過來的目光。一個差不多被他活活打死的人現在又活生生地出現他面前,他感到彆扭。但是馬爾茲沒有放過他,馬爾茲走到他面前大聲對他說:“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爲了威爾斯、特納和蓋瑞我也要殺了你。”

但是武目聽不懂馬爾茲在說什麼,他兩眼直愣愣地看着馬爾茲,好一會才說:“你應該去工廠勞動了。”

馬爾茲真的想去工廠了,他很想見到齊敏正,他要當面向他表示感謝,他要緊緊擁抱他。但是當馬爾茲去工廠的時候卻沒有見到齊敏正,齊敏正的父親死了,他去長春奔喪,歸期未定。

工廠發生了一些變化,在舊車間的南面又蓋起了一座新車間,一批用木箱包裝的新機器被運進車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木箱像小山一樣堆在車間裡等待安裝,日本技術員小敏一郎看着這些機器一籌莫展,他看不懂那些英文說明書,機器的安裝要等齊敏正回來。在此之前,他只能讓戰俘先把機器上的包裝拆除,做一些安裝前的準備工作,瀨川罵小敏一郎是天下最大的笨蛋,如果是他說了算,他馬上把這個最大的笨蛋趕回東京去。

戰俘們把機器上的包裝拆除之後,一個個都驚訝地瞪大眼睛。機器上的英文十分明確地告訴他們這是美國格森道爾公司的產品。格森道爾公司是美國一流的機械製造公司,所生產的設備當然也是一流的。馬爾茲不明白美國一流的機械設備怎麼會落到日本人手裡,看着這些嶄新的機器,馬爾茲心裡涌起一片陰影,他覺得用這些機器爲日本人生產殺人武器是對美國的犯罪,也是對所有飽受戰爭磨難的國家和人們的犯罪。他對邁克說:“我真想把這些東西全部炸掉。”

邁克覺得這是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