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戰俘營商店每天晚上六點到八點營業兩個小時。這個因罷工而爭取到的商店給戰俘們的生活提供了一些方便。最受歡迎的是那些劣質糕點和餅乾,還有一些豆製品,這些東西只要有貨馬上就被戰俘們搶購一空,他們手裡有了工資,不算多,全部用在購買食品上。至於那些肥皂、牙粉、火柴、手紙一類的東西,他們能拖就拖,因爲到目前爲止,他們的最大敵人還是飢餓,一如既往的土豆湯和高梁米稀飯永遠填不飽他們的肚子。

商店裡的營業員是鬆尾醫生。他身兼二職,既給那些生了小病的日本士兵看病,又經管着商店。自從那個夜晚,他把自己的那根東西砍掉之後,整個人全都變了。原來的鬆尾醫生比女人還喜歡整潔,可是現在,他變得邋裡邋塌,鬍子不刮,頭髮不剪。以前的鬆尾醫生對戰俘非常狠,在醫院裡,爲了不讓那些生病的戰俘呻吟,他曾經用注射用的針頭刺那些戰俘的嘴,他把那些嘴刺得像盛開的玫瑰花。但是現在,鬆尾醫生對戰俘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有一次特納當着他的面喊蓋瑞的名字,這種明顯違反戰俘營紀律的行爲鬆尾醫生根本不聞不問。換在以往,他會當即報告給武目,然後欣賞武目如何懲罰那些犯了戒的戰俘。

對高橋,鬆尾醫生也不恨。過去他看見高橋長官多少還有些拘謹,現在不一樣了,他的眼裡已經沒有了高橋長官,所以也就無所謂拘謹不拘謹了。那個夜晚,他是準備自殺的,用最傳統的方法剖腹。但是後來他改變了想法,他想不執行高橋長官的命令,他不想在以後漫長的人生中像女人一樣蹲着撒尿。但是他知道,如果他自己不動手,高橋肯定會找人動手,如果那樣,他還不如自己幹,自己幹會乾淨些,痛苦也會小一些。他接了一盆冷水,把自己的東西泡在裡面,沒一會那東西就麻木得沒有了一點感覺。鬆尾醫生在操起戰刀準備動手的時候想,沒就沒了吧,這樣可以體會一下做女人的感覺了。然後他就手起刀落,那東西雖然被冷水浸泡得喪失了知覺,但在離開他身體的時候還是讓他痛徹心肺。

現在,鬆尾醫生完完全全解放了自己。他坐在櫃檯後大大方方地織毛衣,他的技法一如既往地嫺熟,織出的毛衣多是五顏六色,有的是紅綠相間的格子,有的是藍色和黑色混織,有的是黃白搭配。有一天,他在商店裡拉起一根繩子,把織好的五件毛衣掛在上面,用阿拉伯數字標明瞭價碼,每件三元。

威爾斯喜歡那件紅綠格子的毛衣,他想買下來送給小袁的妻子,因爲小袁是他最好的中國朋友。但是那天威爾斯的口袋裡只剩下一元五角,沒想到鬆尾醫生想也沒想就把毛衣賣給了威爾斯,只收了他一元五角。

威爾斯當然很高興,第二天他把毛衣穿在身上去工廠,毛衣穿在他身上只到肚臍眼,但是他只能把毛衣穿上,因爲戰俘營規定,戰俘不許往外帶任何東西,他只能穿在身上帶出去。

飢餓的滋味真是難熬啊。約瑟夫每天都往商店跑,看看有沒有劣質糕點或餅乾,那些東西雖然硬得每次都把約瑟夫的牙牀硌出血來,但也確實能讓他飢餓的腸胃安靜一會。

這天,二號營房被留下來十幾個人挖排水溝。因爲整個院子地勢底窪,夏天就要到了,如果暴雨來臨,院子裡肯定積水,水會流進營房把營房的土牆泡塌,如果那樣,就是高橋的失職。

留下來挖排水溝的有約瑟夫、威爾斯、特納、蓋瑞、羅伯特和戴維斯等人。他們一大早起來就已經飢腸轆轆,而工程量又很大,他們要圍着戰俘營院子的周邊挖一條寬60公分,深90公分的排水溝,周長差不多有一英里。

到九點的時候,十幾個人都已經累得不行了。約瑟夫正好趕在伙房這一段,這地方僻靜,可以避開武目和日本哨兵的監視。但是每個人都分了段的,誰先挖完了纔可以休息。約瑟夫的肚子此時像有一千隻蛤蟆在叫,他感覺自己的胃壁因空無一物而粘貼在一起,頭暈,並伴有耳鳴,眼前金星閃動,憑以往的經驗,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餓暈了。

但是奇蹟發生了。先是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太輕了,約瑟夫甚至沒有聽見。然後,一個紙包飛過來,落在約瑟夫腳下,落下來的時候,這個紙包自己打開了。

約瑟夫看見,紙包裡兩個晶瑩剔透的飯糰閃出耀眼的白光。

約瑟夫以爲這是一種幻覺,在飢餓帶來的暈旋中他產生了幻覺。他不敢伸出手去拿那兩個飯糰,他怕一旦伸出手幻覺就會消失。但是,他明明聞到了飯糰的香味,這股香味躥入他的鼻孔一直深入到他的胃裡,他的胃開始**。在胃**的驅駛下他把兩個飯糰抓在手裡,立刻感覺到了飯糰的溫熱,這不是幻覺,他對自己說,他想都沒想就把飯糰往嘴裡填,這時候他擡起頭,看見已經走出很遠的三浦菱子的背影,她的齊肩黑髮黑得讓人眩目。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麼弱小,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好象這兩個飯糰與她無關。

約瑟夫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三浦的背影,他不明白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個日本女人,爲什麼會把兩個飯糰扔給他?

帶着這個疑問,約瑟夫重新拿起鐵杴挖溝,由於兩個飯糰的作用,他有了些力氣。但是腦子裡的那個疑團無論如何也解不開。對於戰俘營裡這個惟一的異性,約瑟夫根本沒有留意過。成爲戰俘之後約瑟夫根本沒有想過女人的事,他僅存的慾望是如何把自己的肚子填飽,何況這是個日本女人,在約瑟夫眼裡,他們是貓和鼠的關係,他從來沒把這個女人當女人。

約瑟夫當然不會知道,他在聖誕晚會上的一段踢踏舞,竟然踏在了三浦菱子的心絃上。許多個不眠之夜,約瑟夫出現在三浦的夢裡,她經常在這樣的夢中驚醒,醒來後她拼命抽打自己的臉,然後無聲地哭泣。

直到很多天以後,約瑟夫才如夢初醒。這期間類似飯糰這樣的事件多次發生,有的時候是兩個煮熟的土豆,有的時候是一個西紅柿或一根黃瓜,還有一次是一隻雞腿,這隻雞腿約瑟夫連骨頭都嚼啐了吞進肚子,那種久違的滋味讓約瑟夫回味了好長時間。

約瑟夫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感到驚詫萬分,他的已經被冷凍起來的情愫慢慢有了感覺。但是,這是一種多麼令人尷尬的感覺啊,兩顆不同軌道上的行星,怎麼可能產生交叉點呢?

有一次,約瑟夫在院子裡遇上三浦,看看附近沒人,約瑟夫輕聲說道:“感謝你爲我做的一切。”

但是三浦彷彿沒有聽見,她看都沒看約瑟夫一眼就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神情是極其冷漠的。但是約瑟夫並沒覺得遺憾,對於三浦給他的好處,他惟一的回報就是說一聲感謝,說過了,心裡也就坦然了。

作戰俘的日子遙無窮盡,這注定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不會有任何浪漫的事情發生,約瑟夫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三浦菱子不過是可憐他而已,還能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