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勞動強度很大,他們要把一些厚厚的鋼板、圓鋼、鋼錠和鋼管搬運到車間裡去。勞動開始不久,馬爾茲的腳就被鋼板砸傷了。

齊敏正朝車間走的時候,看見瀨川正在揮舞着竹劍沒頭沒腦地抽打一名戰俘。點名的時候齊敏正記住了這個戰俘的名字,他叫馬爾茲,是戰俘中年齡較大的,看樣子在35歲左右。

齊敏正走過來問道:“瀨川先生,發生了什麼事?”

瀨川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但是很興奮,他很高興能在開工的第一天就能這麼痛快淋漓地打人。他對齊敏正說:“這個該死的傢伙偷懶,他坐在地上不幹活,我要打死他!”

齊敏正笑道:“他好象被砸傷了。瀨川先生,這只是一件小事,你送我個人情吧,如果你把他打得不能動彈了,我們會失去一個勞力,我們現在非常需要勞力,更何況他是一個有技術的勞力,他會看圖紙,車牀轉動起來的時候,這樣的人非常有用。”

“你不是在濫用你的仁慈吧?”瀨川斜視着齊敏正,很有一些挑戰的意味。

齊敏正收起臉上的笑,他知道怎麼對付瀨川,於是說:“那你把他打死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車間。

瀨川憤怒了:“你是什麼東西,一個靠女人吃飯的中國人!”

齊敏正回過頭來盯着瀨川。

瀨川知道自己的話惹惱了齊敏正,於是說道:“這個人情我送經給你了。”

好在穿着棉衣,馬爾茲傷得不太重,但他的頭和脖子都被打得流血不止。

廠裡有醫務室,但是不可能爲戰俘和中國工人提供服務,齊敏正想把自己的圍巾送給馬爾茲包紮傷口,但是被馬爾茲拒絕了。

馬爾茲心裡明白,是這個中國人的到來,瀨川才停止了對他的毒打。但是馬爾茲並不想感謝齊敏正,他對這個中國人沒有一點好感。馬爾茲認爲,任何一個和他的敵人站在一起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他到現在還記得齊敏正和瀨川站在一起的樣子,儼然也是個日本人。

所以,馬爾茲態度冰冷地拒絕了齊敏正的圍巾。這讓齊敏正感到意外,他說:“傷口如果受凍就麻煩了。”

馬爾茲冷冷地看着齊敏正:“你在憐憫我?”

齊敏正說:“憐憫有錯嗎?”

馬爾茲說:“還是憐憫你自己吧。”

齊敏正說:“憐憫我自己?”

馬爾茲說:“不是嗎,你和我有什麼區別?我是戰俘,你也是。”

齊敏正不解了:“我也是?”

馬爾茲說:“只是你的囚籠比我大,你被囚禁在一塊土地上,我被囚禁在一座營房裡,尊敬的先生,你連這些都不懂嗎?”

齊敏正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承認馬爾茲說得是事實。他不想再解釋什麼,丟下圍巾走開了。

難道,這就是軍人精神嗎?齊敏正一邊走一邊想。他覺得好多事情並不能如自己想象的那樣,好心不一定能得到好的結果,這個美國軍人對他有明顯的敵視心理,他以爲這些戰俘是麻木的,看來這是一個錯覺,也是一個教訓,他不想再管什麼閒事了。

但是當他走進車間的時候,看見幾十名戰俘正站在那裡,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這些目光讓齊敏正感覺不舒服,他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這麼看着他。這時候,一名年輕的戰俘朝他走過來,這是一個看上去十分英俊的美國青年,高大勻稱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一頭棕色的頭髮雖然篷亂但並不影響他淡藍色眼睛裡的炯炯英氣。

“我們沒吃早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們只喝了一碗土豆湯。”這名年輕的戰俘站在齊敏正面前態度友好地說。“先生,我們沒有足夠的力氣把這些鋼板擡進來,你聽,我的肚子正在發出叫聲,你大概聽到了吧?731號馬爾茲被鋼板砸傷了腳,他沒有偷懶。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們,就……”他沒有把話說完,眼睛盯住了地上的鋼板,“我叫約瑟夫。”他最後補充說。

齊敏正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在分析這名戰俘臉上的微笑,笑得很空洞,沒有討好和巴結的成份,倒是充滿了挑逗和輕浮,彷彿在誘惑一個女人把褲子脫下來,這讓齊敏正感到反感。他有些厭惡地看一眼這個叫約瑟夫的戰俘說:“你都看見了,731號馬爾茲已經在一箇中國人面前炫耀了美國式的傲氣,你覺得我還會多管閒事嗎?”

約瑟夫一臉無奈地聳了一下肩:“你讓我領教了中國人的冷漠。”

“這不是冷漠。”齊敏正糾正說,他不想再和這些美國戰俘糾纏了。

但是約瑟夫追上他說:“這是一個誤會,馬爾茲被打得暈頭轉向,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替馬爾茲向你道歉。”

齊敏正沒有再理約瑟夫。

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院子裡的原材料只搬運了三分之一。瀨川在上午十點的時候被廠主派來的人接走了,走的時候他把車間和幹活的戰俘們交給了齊敏正。齊敏正知道瀨川和廠主橫山愛良有私人交易,因爲軍部對廠裡的生產有很多限制,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橫山廠主的利益,所以,他私下買通了瀨川,把一些軍部不允許的活偷偷接下來,只要瀨川不開口,事情就萬無一失,所以,橫山會隔三差五靖瀨川吃飯,好酒款待。

如果瀨川在,這樣的工作進度,全部戰俘要受到集體懲罰。但是齊敏正看得出來,這些戰俘確實沒有多少力氣完成這麼繁重的勞動。而他們的午飯,照例還是一碗鹽水土豆湯,湯裡的土豆少得可憐。比起他們來,齊敏正領到的兩個玉米麪餅子和一碗酸菜豆腐算是非常奢侈的了。

在這樣的對比之下,齊敏正很突然的做出決定。午飯過後他把車間另一端的中國工人集合起來,和戰俘們一起完成這些原材料的搬運。中國工人幹起這種活來非常有門道,突擊了兩個小時,任務就差不多完成了。但是這時候瀨川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他站在車間門口,瞪着血紅的眼睛看着正搬運鋼板的中國工人,一把揪過小袁喝問道:“誰讓你們乾的!”

小袁緊張得說不出話,他不想出賣齊敏正,支支吾吾張不開口。

“統統搬出來!”瀨川大聲喊道。

小袁這才說道:“你問齊工程師吧。”

齊敏正被叫來了,不用瀨川開口,他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果然,瀨川氣勢洶洶地說:“你的膽子太大了,竟然幫這些該死的美國佬!”

到了這時候,齊敏正也只能背水一戰:“瀨川先生,我在執行你的命令啊。”

“我的命令?”瀨川不解其意。

“上午走的時候你交待過,可以調動人手幫忙,你要求這些東西在天黑之前必須全部搬進車間,我是在執行你的命令。”說完之後,齊敏正審視着瀨川的臉,他希望瀨川今天喝了很多酒,處於半明半白之間,否則,他會堅持讓戰俘們把那些鋼板和圓鋼搬出來再搬回去,而且,要扣發中國工人的薪水,他們的薪水已經少得不能再少了。

但是瀨川根本不認賬,他好象沒喝醉,仍舊像野豬一樣吼叫着:“胡說八道,我沒有這樣命令你!這些東西,要全部搬出來,再搬進去!”

真要是這樣,戰俘們可就倒黴到家了。

所以,齊敏正要賭一把,他把臉色一沉:“瀨川先生,你不能因爲喝了幾杯酒就不承認自己說過的話,橫山廠主經常請你喝酒的事我可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

瀨川的眼球一下子凝在那兒不動了,瞬間過後,他把小眼睛轉動了幾下說:“幹活吧,天黑之前,這些東西要全部搬進車間!”

第二天,齊敏正還是在馬爾茲的脖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圍巾,他當時的感覺很複雜,不知該怎麼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