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高橋自認爲是一個勤勉的人。每天隨着起牀號起牀,到院子裡活動一下,然後用冷水洗臉刷牙。多少年了,高橋已經習慣了用冷水洗臉洗澡,這是從陸軍士官學校繼承下來的傳統。不光是高橋,日本軍人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全用冷水沐浴。這樣做的結果當然是讓身體變得特別強壯,很少有人在冬天感冒或者發燒,冷水很大程度上提高了他們的免疫力,這是任何一個國家的軍人都難以做到的。

洗過臉刷過牙,就會有人把早飯送過來。高橋不喜歡獨自進食,他覺得一個人吃飯不利於健康,多人進食會讓腸胃蠕動加速,有利於吸收和消化,所以每當吃飯的時候他就會叫人陪他。他很隨意,有的時候是武目,有的時候他會隨便叫一個人進來陪,比如某個小隊長或剛剛下崗的哨兵。更多的時候,高橋把三浦叫過來坐在他對面,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吃,感覺有一個人和他一起吃飯這就足夠了。更何況三浦是一個寡言的女孩,每次吃飯都特別拘謹,好象一輩子都不會張揚自己的個性,或者,根本就沒有個性。

這個早晨,高橋又叫來了三浦菱子。早飯很簡單,一碗湯,幾個飯糰,兩盤小菜。作爲戰俘營司令官,高橋的飲食也不比別人好多少,與普通士兵的區別是想吃多少吃多少,不受定量限制。

這個早上比較沉悶,昨天剛剛發生的一幕到現在還留在三浦的腦子裡,讓她感覺很不舒服。當時的高橋,真像一條飢餓的公狗,而且是在那樣一種情況下,戰俘們到達的前一刻,高橋竟然瘋了般把她往內室裡抱,這是三浦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男人的襲擊,當時真是嚇壞了,還好事情中途有變,高橋放棄了。但是接下來的一幕更讓三浦心悸。那是三浦第一次目睹有人被槍殺,只是瞬間的事,兩個美國戰俘倒在血泊中。令三浦更爲震驚的是,在殺人的瞬間,高橋臉上還掛着微笑,一切如高橋所說,是遊戲。

高橋擡起臉看了一眼三浦:“我爲昨天的事道歉。”他說。

三浦沒有說話,把碗裡的最後一點湯喝了下去。

“昨天,我看見你大驚失色,你沒見過死人嗎?”高橋似乎是不經意地問。

這一次,三浦把目光盯在了高橋臉上:“我只是感到意外,一定要殺人才行嗎?”

“你不是意外,是膽怯,你很害怕。我提醒你,你是軍人,軍人是不會被任何事情嚇住的。如果膽小,你就不配做一個軍人。有機會,我會讓你膽子變得大起來。”

三浦移開了目光:“我只是覺得,這裡不是殺人的地方。”

“錯了。看來你根本不懂戰爭是怎麼回事,戰爭其實就是用大量的死亡來換回最後的結果。”高橋一臉淡定地說。

三浦不說話了,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和高橋談論這樣的話題。三浦自己認爲,戰場上的死亡確實不足爲奇,但是戰場以外,生命應該受到尊重和保護。

她把盤碗端起來往外走,走到門邊的時候高橋叫住了她,高橋說:“我會梳頭,閒下來的時候,我給你梳一箇中國發髻。”

三浦愣了一下,她不明白高橋在說什麼。

高橋淡淡一笑,看着三浦嬌小的身影離開他的視線,然後走到桌前拿起那柄銅鏡,先是照了照自己,然後打開後蓋欣賞裡面那個梳着中式髮髻的女人,高橋覺得,中式髮髻要比日式髮髻簡約,簡約得讓人感覺十分舒服,他覺得他完全可以爲三浦梳一個同樣的中式髮髻,就當是消遣吧。

門外響起了沉重的皮靴聲,高橋知道是武目來了。武目被任命爲戰俘營執行官以來情緒高昂,精神旺盛,有一種當了首相的勁頭,這是高橋比較喜歡的。高橋更喜歡的是武目的順從,因爲他的每一句話在武目那裡都被當成天皇聖諭,讓高橋有了王者的滿足。

高橋回過頭,看見邁着闊步走進來的武目,這傢伙結實的像一頭大象,在日本男人中,身高達到178公分的真是不多。

“高橋長官,營房裡死了一些戰俘,他們是被凍死的。”武目彙報說。

高橋一副懷疑的目光看着武目:“凍死的?”然後他就大笑起來:“美國人一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種,怎麼一下子就凍死了這麼多?他們的生命質量太差了。”

武目也跟着笑,笑過之後說:“還有一些戰俘在發燒,打擺子,看上去也活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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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橋沉默了。

武目繼續說道:“731號戰俘馬爾茲要求見高橋長官。”

高橋有些意外:“見我?”

“我還沒有答應。”武目解釋說。

高橋沉吟片刻道:“把他帶來吧。”

看着武目走出去,高橋的眉頭皺了起來。戰俘剛剛入營,如果死亡人數過大,井上塬司令官肯定會過問。他記得井上塬司令官說過的話:“要讓他們像喪家犬一樣地活着,讓他們爲聖戰服務,這是東京方面以戰養戰的重要決策。”

正是基於這樣的想法,高橋同意見馬爾茲。他很願意和戰俘作正面接觸,也很想了解這些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戰俘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狀態,只有瞭解了他們的精神狀態,纔會從精神上徹底戰勝他們。

武目很快把馬爾茲帶到了司令部。

高橋坐在桌後,目光犀利地審視着這個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的美國軍官。在這個美國軍官的身上,處處可見飢餓和寒冷留下的痕跡。他眼窩深陷,皮膚黯淡,嘴脣沒有血色,枯瘦的雙手上血管凸現,但是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光,這種光讓高橋不舒服,他本來懷着一絲悲憫,但這絲悲憫很快消失,他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愚蠢,他有什麼理由去悲憫敵人呢?

武目突然咆哮起來,衝上去打了馬爾茲兩個耳光,厲聲罵道:“混蛋!你沒有向高橋長官鞠躬,也沒有說日軍必勝美軍必敗!”

馬爾茲的嘴角流出了血,他站着沒動,他聽不懂武目對他吼叫了什麼,也不想弄明白武目爲什麼打他。這些日本人,殺人都可以視爲遊戲,打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但是高橋卻不想讓馬爾茲糊里糊塗地捱打,他向馬爾茲解釋了捱打的原因。他對馬爾茲說:“昨天,我記得是你帶頭這麼做的,你應該明白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紀律。”這麼說了,高橋便盯住馬爾茲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他想馬爾茲如果拒絕這麼做,事情就變得有意思了。

但是馬爾茲沒有拒絕,高橋話音未落,他就把該做的一切都做了。

高橋多少有些失望,他從桌後站起來走到馬爾茲面前:“說吧,你爲什麼要見我。”

馬爾茲調動了體內所有的力量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他和溫萊特將軍一樣,在尊嚴和衆多的生命之間選擇了後者。剛剛在營房裡,面對那些死亡的戰友,蓋瑞突然身體顫抖,然後暈倒在地上。馬爾茲以爲他是被嚇暈了,但是很快又有人顫抖起來,他們因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而倒了下去。邁克軍醫說,是極度的溫差讓他們發起了高燒,還將有很多人發病,如果得不到及時治療,將會有更多人死亡。

就在馬爾茲來司令部的路上,他看見很多營房都在往外擡屍體,被凍死的不僅僅是二號營房的13個人,到底有多少人死了,馬爾茲不知道。

馬爾茲開口了,他沒有避開高橋的目光,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他說:“一夜之間,很多人被凍僵,他們被活活凍死了。”

高橋也相當冷靜,他說:“天氣冷,凍死人,這很正常,一些野狗,也被凍死了。我沒有辦法把冬天變成夏天。”

馬爾茲:“死亡還將繼續,好多人在打擺子發高燒,不斷有人死去,營房內需要火爐,生病的人需要治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曾經說過這裡是整個亞洲條件最好的戰俘營。”

高橋:“當然是最好的。否則,死掉的就不是這麼少的幾個人,而是全部,包括你自己。”

馬爾茲:“日本軍方在日內瓦公約上籤了字,我希望,你們能履行公約條款,爲戰俘提供最起碼的生存條件。”

高橋:“我們的天皇,我們的首相,根本不承認什麼日內瓦公約,在我眼裡,那不過是一張廢紙!”

馬爾茲:“我還是心存僥倖,希望在一些人身上看到一點人性,哪怕這個人是由野獸變成的。”

高橋:“戰俘!你是戰俘!”

馬爾茲:“戰俘首先是人,然後纔是戰俘。我們之所以在戰場上放下武器,是爲了活下去,活下去你明白嗎?”

高橋眨動着眼睛不說話,他一向認爲自己有銳利的語鋒,但是這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大約兩分鐘之後他才大聲喊道:“戰俘無權主宰自己的生命,作爲軍人的榮譽和人格你們已經沒有了,你們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上!”

馬爾茲轉身朝外走,走到門口迴轉身看着高橋說:“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把這座亞洲最好的戰俘營變成亞洲最大的墳墓。”然後,馬爾茲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該說的話說完了。

一股無名火突然把高橋點燃了,因爲他一時弄不清楚這場舌戰誰是贏家誰是輸家。他猛地轉身看着武目:“如果再有戰俘凍死,我會請井上塬司令官親自砍下你的腦袋,再把你的屍體扔進狼狗圈!”

武目說:“如果高橋長官喜歡,我會自己跳進狼狗圈。”說完咧開嘴巴難看地一笑,繼續說道:“天氣太冷,土地凍得比鋼鐵還硬,想挖坑埋掉那些屍體根本不可能。”

高橋怒衝衝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武目說:“找一間空房子把屍體存起來,等天氣暖和了再埋掉。”

高橋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