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黎明時分,這時候大約還不到六點,特納醒了。他是被尿憋醒的,半夜的時候他就想撒尿,但是他不知道去哪裡撒,只好忍着,後來就睡着了。現在,他知道自己再也憋不住了,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去哪裡撒,沒有人告訴他廁所在什麼地方,他想問馬爾茲,但是馬爾茲好象還在睡,而且隔了三個人,他不敢喊,所以,他推了一下身邊的比利。

“比利,你撒尿嗎?”他輕聲問道。

但是比利根本沒有醒,他睡得一點動靜都沒有。特納奇怪這麼冷的夜比利怎麼能睡得這麼結實。於是他轉過身來推了一下另一側的蓋瑞,蓋瑞一下子就把眼睛睜開了。

“夥計,你想不想撒尿?”特納滿臉痛苦地問,他覺得自己的小腹有一種要崩裂的感覺,難受極了。

蓋瑞說:“我想尿,但是我不知道去哪裡尿。”

特納說:“我們問一下馬爾茲上校吧。”但是特納很快就驚叫了一聲:“來不及了,我已經尿了。”

馬爾茲其實已經醒了,他就是不想動,動一下被子裡就會感覺更冷。但是他看見了從窗子裡透進來的晨曦,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他一無所知。他聽見了特納和蓋瑞那邊的動靜,於是擡起頭來問:“特納,你在幹什麼?”

特納十分尷尬地說:“沒事,我只是感覺天亮了。”

蓋瑞說:“馬爾茲上校,特納尿牀了。”

特納馬上捂住蓋瑞的嘴:“你真討厭。”

馬爾茲笑了。這是馬爾茲成爲戰俘以來第一次笑,他奇怪自己還能笑出來。特納尿牀了,這好象沒什麼好笑的,但他想笑。特納只有17歲,他是16歲的時候偷偷從學校裡跑出來參軍的,這之後沒多久就來到菲律賓戰場。馬爾茲第一次看見特納的時候,特納一張圓圓的蘋果臉上盪漾着興奮的笑容,他在擺弄一隻卡賓槍,馬爾茲警告他不要走火傷了自己人,特納說知道,他不會把槍口對着自己人。但是特納的話音還沒落地,手裡的槍就響了,子彈呼嘯着飛出來,擊中了一顆棕櫚樹,特納愣了一下然後快活地笑起來,說真有意思。但是馬爾茲卻拉下臉來狠狠訓斥了特納,命令他以後不許在營地裡玩槍。如果那不是一顆樹是一個人,就被你打死了,馬爾茲非常嚴厲地對特納說。

蓋瑞比特納大一歲,比利比蓋瑞大兩歲,他們三個是戰俘裡最年輕的,如果沒有戰爭,他們都還在學校裡讀書,都還是孩子。所以這一路,馬爾茲時常記掛着他們,怕他們不懂事惹出什麼禍來,但是還好,他們好象成熟了,一路上沒有發生什麼事,馬爾茲覺得自己有責任像父親一樣照顧他們,讓他們好好活着,有一天能夠回到父母身邊。

特納再次發出驚訝的叫聲:“比利,你怎麼了,你的胳膊好硬啊。”

馬爾茲一下子驚坐起來,叫道:“特納,你把比利叫醒,不要讓他睡了。”這麼說了,馬爾茲下牀,走到比利牀前。特納正在用力推醒比利:“比利,你醒醒,你怎麼這麼貪睡,馬爾茲上校不讓你睡了。”

但是比利一動不動,彷彿沉浸在一個甜美的夢鄉里。

馬爾茲伸出手摸摸比利的臉,比利臉上的肉梗梆梆的沒有了一點彈性。馬爾茲趕緊把手伸進比利的被子裡,比利的身體比臉還要硬,他的雙腿彎曲着,馬爾茲試圖把他的腿弄直,但是沒有成功。

直到這個時候,馬爾茲才意識到比利已經死了,他是被活活凍死的。馬爾茲的腦袋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他大聲喊道:“起牀,全都起牀!”然後,馬爾茲逐個搖醒還在睡着的人:“快起牀!”他大聲喊着。

大部分人都驚醒了,他們坐起來問馬爾茲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有些人沒有動,他們和比利一樣早已凍成了冰砣。

馬爾茲清點了一下人數,算上比利,一共凍死13人。

所有活着的人全都從牀上跳下來,彷彿晚下來一會他們也要被凍死。46個人一夜之間變成了33人,這33人站在牀前默默注視着牀上死去的人,沒有人哭,甚至沒有人動容,他們心裡清楚,明天或者後天,起不來牀的可能是他們自己,死亡變得這麼平常,像一雙破軍靴被扔掉,沒有人再會爲生命的結束而感到悲傷了。

兩個站崗的哨兵闖了進來,他們像衝向戰場一樣手裡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槍口對準屋裡的所有人,其中一個喊道:“不許**,發生了什麼事?”

馬爾茲走出來站在離刺刀幾英寸的地方,他的白色皮膚此刻沒有一點血色,五官生硬,鼻翼在不停地歙動,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失去理智。他說:“我要見你們的長官!”

兩名日本哨兵同時拉動了槍拴,他們不知道馬爾茲在說什麼。如果馬爾茲敢往前挪動一公分,他們就開槍。

但是馬爾茲沒有動,他只是提高了聲音再次說道:“我要見你們的長官!”

這次,兩個哨兵沒有作出反應,他們像兩頭愚蠢的驢看着馬爾茲,他們覺得英語很討厭,那麼難聽又難懂。但是他們看見了牀上的十幾具屍體,好象明白了馬爾茲在說什麼,他們把馬爾茲的話理解爲:“死人了。”

這樣的事,當然要報告給武目執行官,因爲把這些屍體弄到哪裡去他們不知道。

但是武目已經聽見了營房裡的喧鬧。他很早就起牀了,起牀後他就四處查哨,發現所有的哨兵都在自己的哨位上,這讓武目非常滿意。

武目走進二號營房的時候兩個哨兵已經收起了槍,他們向武目報告說死了人,一共13個。武目覺得奇怪,這些美國佬也太不經凍了,怎麼會在房子裡被凍死呢?他皺起眉頭走到牀邊用戴着手套的手撥拉一下死者的腦袋,死者的脖子是僵的,根本撥拉不動。武目咧開嘴笑了一下,他讓哨兵通知伙房二號營房少了13個人,煮高梁米飯的時候不要再放那麼多米,米是緊張的,多一粒都不能浪費。

馬爾茲要見的長官不是武目是高橋。因爲馬爾茲沒有力氣和不通英語的武目打啞謎,但他眼下只能用英語向武目提出要求,他對武目說:“請你帶我去見高橋司令官。”

武目十分厭惡地看着馬爾茲,他感覺到馬爾茲嘴裡呼出氣息十分難聞,這些美國佬,至少有半年時間沒有刷過牙了,真是讓人噁心啊。

武目後來有些明白了馬爾茲的意思。因爲馬爾茲在說話的時候又加了一些手勢,正是這些手勢讓武目明白了馬爾茲要見高橋。武目想不光是你,我也要見高橋長官,因爲武目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屍體。

這時候院子裡響起起牀號,戰俘營新的一天真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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