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奉天戰俘營營址位於奉天城北郊。這裡曾經是張作霖部隊舊時的軍營,不知是當年建得倉促還是缺少大洋,整個營區十分簡陋。營房是半地窩子式的,一半在地下,上面的半截是木板牆。由於年久失修,用於牆壁的木板已經變形,板壁的結合處裂開了很大的口子,到了冬天,西北風呼呼地往裡灌,室溫不比外面高多少。

好在營區的右側有一座磚木結構的院子,青磚灰瓦的房子很結實,屋裡有火牆,火牆燒熱的時候室溫可達二十幾度,這樣的室溫在氣候寒冷的奉天算得上暖巢了。所以,高橋喜俊決定把戰俘營司令部設在這裡。

他是突然接到任命的,這之前沒有一點消息。井上塬司令官數日前召見他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在井上塬司令官眼裡,高橋屬於青年才俊。雖然在司令部裡他只是個一般參謀,但是由於他辦事的穩重和無處不表現出的聰明而深得井上塬賞識。所以,在物色戰俘營司令官人選時,井上塬司令官越過了一些比高橋有資歷的軍官而選擇了他。被井上塬司令官看中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高橋通曉英語。井上塬司令官認爲,作爲戰俘營司令官,和這些美英戰俘打交道,如果語言有障礙肯定會導致管理上的不力,一名通曉英語的司令官,可以顯示出日本軍官的素質。井上塬司令官一直拿英語不當回事,英語是什麼東西,它不是你美國人和英國人的專利,日本人也照樣把它說得朗朗上口。

那是一天中午,井上塬司令官在自己的住處召見高橋。房中備了一些酒菜,屋子裡飄蕩着清酒的香味。井上塬司令官身穿一件藏藍色和服坐在塌塌米上的矮桌後,臉上掛着悠閒的笑容。他親自給高橋倒酒,語氣中充滿了長輩式的關愛。他先是和高橋聊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比如婚姻,高橋的第一任妻子死後他一直單身,井上塬司令官希望他能早一天建立家庭,這讓高橋十分感動。然後,井上塬司令官說起了高橋的工作。他說:“我知道你對現狀不太滿意,參謀部的工作有些乏味,你的請戰報告沒有得到批准,心裡一定不痛快吧?”

高橋有些緊張,甚至有些害怕。他知道井上塬司令官是一個作風嚴謹的人,經常訓導屬下要絕對尊崇天皇,效忠天皇是軍人的天職,軍人要具備忠義、勇敢、服從的武士道精神,應盡忠節、正禮儀、尚武勇、重信義和崇儉樸,必須忠君愛國,任何對國家和上司的不滿都屬於不忠。如果井上塬司令官覺得他對上司懷有不滿,這對他日後的發展和進階是十分不利的,這不能不讓他緊張和害怕。

高橋把端到脣邊的酒杯放下了,垂首說道:“高橋自進入軍隊以來一直以服從和效忠國家爲已任,不敢有一絲懈怠,更不敢有一點個人的私念。”

井上塬司令官笑了起來:“你太拘謹了高橋,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清楚。據我所見,司令部裡軍官的性格雖然多種多樣,但從特點上區分,有五種類型。一是喜歡彙報型,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跑來彙報。二是默默實幹型,工作態度非常認真,不喜歡錶現自己。三是慎重型,這樣的軍官工作起來放不開手腳,我不喜歡。四是大膽型,大膽我不反對,但要有智慧,要有讓人意想不到的成績。五是中庸型,這種軍官不求成績,也不出差錯,混日子,這樣的人一旦讓我發現,我是絕不會繼續把他留在司令部的。”

高橋十分佩服井上塬司令官的觀察能力,真是明察秋毫啊。司令部的這些人,基本上被司令官看得一清二楚。

井上塬司令官停頓了一下問道:“你知道自己是哪一種類型嗎?”

高橋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提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又不敢沉默得太久,於是說道:“我屬於什麼類型,司令官心裡一定很清楚吧。”

井上塬司令官呷了一口酒,不出聲地笑道:“高橋,你太小心了,我把你叫到我的住處見面,就是爲了沒有距離地說話。你是什麼類型的軍官我自然清楚,但我要你自己說,你說吧,如果說錯了,就罰你喝酒。”

高橋也笑了,事實上他早就感覺到了井上塬司令官對他的賞識和偏愛,於是放鬆了緊張的神經說道:“我自認爲,屬於那種默默實幹型的人,不好意思,我有些自誇了。”

井上塬司令官這時嚴肅起來了:“我看中的,就是你的默默實幹,所以這次,我要把戰俘營交給你來管理,我相信你能管理好,用你的智慧,你的思想,來管理這些戰場上的敵人。到目前爲止,在各佔領國和我們的本土,已經建起了六十多個戰俘營,我希望,奉天戰俘營是這六十多個戰俘營裡最好的一個,最模範的一個,而你,是所有戰俘營司令官裡最出色的一個。”

高橋滿臉的驚愕,戰俘營司令官這樣的職位,他從來沒有想過,管理戰俘他沒有任何經驗。而且感覺告訴他,他不喜歡這樣的職位。但是身份又提醒他必須服從,而且要高高興興地服從。於是他畢恭畢敬地說道:“感謝司令官對高橋的信任,我會努力,我會讓奉天戰俘營成爲最模範的戰俘營。但是,管理戰俘我沒有任何經驗,如果出現什麼紕漏,還請司令官多包涵啊。”

井上塬司令官顯然不滿意高橋這樣說話,他的臉色微微沉了一下道:“沒有人教會你如何打贏一場戰爭,因爲戰場的形勢是千變萬化的。你也在士官學校學習過,學校雖然沒教會你如何打贏戰爭,但它教會了你很多東西,戰術學、軍制學、兵器學、築城學、地形學、馬學、衛生學和外國語學,這些知識把你武裝起來後,你就是一名合格的軍人了。我倒是覺得你小看了戰俘營的工作,其實這也是一場戰爭。這些美國、英國、澳大利亞、荷蘭等國的戰俘,雖然在戰場上舉起了白旗,但未必在心裡也舉起了白旗,要征服他們,從精神上征服,讓他們從精神到肉體都成爲我們的奴隸,要讓全世界所有的人知道日本帝國有能力征服一切,這就是戰俘營工作的全部意義。”

高橋一下子明白了,他慚愧起來。井上塬司令官真是明察秋毫啊,他心裡一點小小的活動都沒有逃出司令官的眼睛。沒錯,他是有些瞧不起這份工作,他覺得和那些戰俘在一起是對自己生命的無謂消耗,即使做得再好,也是無功之臣。不過現在他明白了,征服這些戰俘,尤其是像溫萊特那樣的將軍,應該是一件很有挑戰意義的工作,他現在竟有些急於見到那些戰俘了。

他對井上塬司令官說:“我會把這當成一場戰爭,而且要絕對打贏。”

井上塬司令官滿意地笑了,說道:“這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你聰明,非常聰明啊。”

他們對飲了幾杯後,井上塬司令官忽然話題一轉說道:“你有沒有打算在近期內考慮自己的婚事?”

高橋如實回答:“沒有。我打算戰局穩定之後再考慮這件事。”

井上塬司令官繼續問道:“有沒有中意的女子進入你的視野呢?”

高橋還是據實說道:“沒有,我沒有機會想這件事。”

高橋司令官笑了,說:“我的外甥女加藤由美和你很熟悉吧?”

高橋道:“是,非常熟悉。”

井上塬司令官道:“由美給你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呢?”

高橋恍然大悟,這太意外了,他的應變能力是超強的,但是此刻卻不知如何回答,流利的口齒突然變得滯澀起來。

井上塬司令官哈哈大笑:“高橋,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此刻,你真像個未經世事的少年啊。”

高橋一臉窘態:“司令官的提問太突然了,高橋有些不知所措。”

井上塬司令官收起了笑容:“我可以這樣理解,你對加藤由美沒有什麼好的印象和評價。”

高橋嚇得站了起來:“不,我沒有這樣想。只是覺得突然,加藤小姐相貌出衆,又是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而且家勢顯赫,我只是覺得望塵莫及呢。而且據我所知,他已經有了一位中國的未婚夫,好象就要結婚了吧?”

井上塬司令官露出不屑的一笑:“那不可能,是她自己在胡鬧,她的父親和我,都不會允許她嫁給支那人,那將使加藤家族蒙羞。高橋,我建議你從現在起考慮這件事情,當然,沒有人會勉強你,但是你應該知道成爲加藤家的女婿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

“我明白。”高橋爲井上塬司令官斟滿一杯酒說:“謝謝司令官給我這樣的機會,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從現在起,我會把這件事放在心裡。”

井上塬司令官說:“由美是一個有主見有性格的姑娘,她很獨立,又很固執,這件事,先不要讓她知道,她現在的全部熱情都在那個中國人身上,我相信時間會沖淡她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