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高橋有一次去司令部的倉庫,倉庫裡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戰利品。這些戰利品當然不是全部從戰場上獲得的,戰場上能獲得什麼值錢的東西呢?所以,這些所謂戰利品的含義大家心裡都清楚,它們已經源源不斷地運往日本國內,剩下的這些,已經顯得無關緊要了。那次高橋在一個翻開的藤箱裡發現了一柄銅鏡,銅鏡的邊框分別是兩條鏤刻的金龍,看得出是手工藝人精雕出來的,細細看去,兩條龍欲騰欲飛,栩栩如生極有動感。高橋當即愛不釋手,把它裝在口袋裡帶了回來鎖在抽屜裡。那時候參謀部里人多眼雜,他不便把這女性化的東西拿出來使用,只做收藏。但是現在不同了,在戰俘營司令部裡,他是王,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進來。所以,高橋可以把這柄銅鏡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了。銅鏡只有手掌大小,照人的清晰度很強,高橋每次刮鬍須都用這柄銅鏡,被這樣的鏡子照過,別的鏡子簡直不堪入目了。在等待戰俘的日子裡,高橋顯得無所事事,坐在桌後的時候,他會不經意地拿起這柄銅鏡把玩,更多的時候是審視自己的相貌。高橋隱隱覺得自己有一些女人的心態,喜歡美,而且有些自戀,他喜歡鏡子裡自己那張臉,清秀、俊美,朦朧的眼神常常讓他自己迷醉,他愛自己,愛得很深。

在鏡子裡欣賞自己後來成了高橋的習慣。每當坐在桌後,他的手在不受大腦支配的情況下便會伸向那柄銅鏡,然後把自己的臉放到鏡子裡陶醉一番。他估計這柄銅鏡可能是某大戶人家女眷的身邊物,太精緻了,他能想象得出這柄銅鏡的主人是一位貌美無雙的絕代佳人,這份想象很快得到了證實。有一天他忽然發現銅鏡的背面有一個不易發現的玄關,這玄關只需輕輕一摁,銅鏡的後蓋便打開了,打開之後高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裡面是一張女人的照片。照片是大半身的,女人坐在一張太妃椅上,着一件無袖旗袍,腕上戴一隻玉鐲,尖尖的指甲上塗着蔻丹,梳着一箇中式髮髻,柳眉鳳目,朱脣微啓怡然巧笑,說不上有多豔麗,但是其脫俗淡雅的容貌一下子把高橋的心震動了。這之後高橋對這柄銅鏡更是萬分鍾愛,閒下來的時候便手不離鏡,前面看自己,後面欣賞那位玉女,在心裡慨嘆,中國真是一個出寶物的地方啊。

這天早晨天氣陰沉沉的,午後開始降雪,先是顆粒狀的雪霰,沒多久便是滿天鵝毛,之後雪花愈來愈大,扯成棉絮狀鋪天蓋地而來,傾刻工夫天地間盡被白雪覆蓋,一片蒼茫,鳥獸絕跡。

高橋是在欣賞窗外雪景的時候接到司令部電話的,電話通知他近兩千名戰俘於明日下午到達奉天,命他做好準備。

他已經準備了近一個月。整個營區的鐵絲網架起來了,四周的崗樓安裝了探照燈,營房內的木板通鋪和門窗都已經加固。他自己,更是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他在心裡把戰俘們想象了無數遍,設計了好多種與戰俘們見面時的場面。就像一位老師走上講臺前的備課,他必須事先做好準備纔會在學生面前豎起自己的威嚴。當然這樣的比喻不太合適,高橋沒有上過戰場,沒有開過槍,所以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到戰場上親歷一番,但是幾次的請戰報告都沒有得到司令部的批准,也只能作罷。現在好了,戰俘營就是他的戰場,他可以開槍,可以讓人流血,可以成爲一名好鬥的武士了。井上塬司令官的訓導他已經熟記於心,那就是從精神到意志,將這些戰俘徹底征服。

事實上他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接到電話後他馬上叫來了戰俘營執行官武目,命他帶人把整個營區再檢查一遍,武目當即領命而去。爾後,高橋又叫來三浦菱子,三浦彙報說有關戰俘營的檔案工作已經全部做好,戰俘花名冊和戰俘們胸前佩戴的胸牌也已經制作完成。她隨身帶了一個木質胸牌交給高橋過目。胸牌做得十分簡單,刨光的松木板上用黑色油漆書寫着阿拉伯數字,編號從001號一直到2000號,明天到達奉天的戰俘人數是1986名,兩千個胸牌足夠用了。

高橋對三浦的工作表示了極大的滿意。他用一副欣賞的目光看着三浦,想通過語言表達一下他對三浦的好感。但是他一時沒想好怎麼說,不痛不癢的誇獎和發自心底的讚美都不合適,畢竟他們之間有着身份上的區別。事實上在近一個月的接觸中,三浦身上所有美好的東西他早就看在眼裡。高橋感觸最深的是三浦性格的溫和,戰俘營三百名士兵都是男人,所以三浦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會引來如飢似渴的目光。三浦是美的,她的臉上總是帶着似有若無的微笑,她會主動和士兵們打招呼,她的溫婉和毫無做作的行爲舉止非常得體。冰天雪地中,三浦是一道美麗的景緻,她的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高橋後來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心猿意馬了。

整個房間都在沉默,讓三浦有了十分壓抑的感覺。三浦心細如微,高橋對她流露出的好感她知道。三浦自己對高橋印象也很好,以前她總覺得軍人是粗獷甚至是粗俗的。但是高橋的溫文爾雅改變了她對軍人的一些偏見,不過她對高橋的好感只停留在欣賞上。加藤由美對她說過的那些她不是沒有想過,但她覺得不可能,她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裡尋找自己的感情歸宿,更何況,她的一顆心早就留在了俄勒岡,她刻骨銘心的一段感情就是在那裡發生的,她之所以像木偶一樣聽任父親的擺佈穿上她並不喜歡的軍裝,是因爲她的心死了,一個人的心死了,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高橋長官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先出去了。”三浦微笑着說。

高橋站起來,把手裡的胸牌還給三浦,有些不經意地說:“在這裡,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或者需要,你隨時告訴我。”

“謝謝高橋長官,真的遇到什麼困難,我會麻煩您的。”三浦說完便告退了。

高橋凝視着三浦的背影,心裡忽然有一種極其強烈的衝動,他想追上去抱住三浦,緊緊抱住。他已經有幾年時間沒有接觸女人了,幾年的時間裡他似乎沒有產生過對女人的強烈慾念,但是今天有了,可他必須控制住自己。

桌上的電話再次響了起來。高橋拿起話筒,井上塬司令官的聲音馬上傳了過來:“高橋,我再重複一遍,要從精神和意志上徹底摧垮他們,要徹底,一定要徹底!”

高橋下意識地併攏雙膝:“明白!”

放下電話,高橋拿起桌上的銅鏡,看着鏡中的那張臉,他覺得那張臉過於清秀,僅靠這張清秀的臉,能征服那些美國人、英國人和澳大利亞人嗎?高橋心虛了,一下子沒有了底氣,再過十幾個小時,他就要和戰俘們面對面了。

後來高橋笑了,他覺得自己有些愚蠢,他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武器。能夠幫助他的只有武器,手中的戰刀,槍和子彈,有了這些,還有什麼不能戰勝的呢?

這一夜,高橋睡得非常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