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水長，以後的路，誰知道怎麼走。
十七細細凝視了我一會兒，咬了咬脣，終於沒說什麼，只是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房間。還是傷害到他了嗎？
“小姐，您真的要這麼做嗎？”沉香的聲音傳過來，不知道她都聽到了多少。
我擡眼對她微微扯了扯嘴角，聲音有些嘶啞，“擔心，既然我們已經不可能了，又何必做那牽扯的纏綿姿態。就當我不擔心，不擔心……”我努力地忍努力地忍，結果還是哭了出來，怎麼能不擔心，怎麼可以不擔心。數十年的認知和相守，到不得不離開。他的身邊有了人照顧着，衣食起居應該不成問題。會不會有人，記得他喜歡吃糖，會不會有人，知道他不喜歡吃辣的。會不會呢，那些生活中的小細節，總有人會注意到。何況，還有那個勤嬪的提醒。
我會發着呆，然後忘記你，接着緊緊閉上眼。
沉香走上前把我擁入懷中，聲音也有些哽咽，“哭吧，哭吧，您心裡太苦了，好好哭一場，把什麼都忘了都放下吧……沉香會一直陪着您的，好嗎？”
我麻木地點着頭，漸漸、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你……怎麼啦？”許是怕話說重了，他見我一個勁的愣神，語氣方柔：“還是……扭到那兒了？”
他一聲聲的關切之語卻猶如寒風中的一道暖流，遍身流淌。明亮的眼眸閃耀着一個少年特有的青春氣息，這是我的十七，呵呵。我靜靜的望着他，淺淺的笑：“我不習慣你罵我。”
“子衿，醒醒。”
“子衿……你千萬不要有事！”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胡話？”十七反駁道，“我從來不奢望你會愛上我，也不奢望你會像對待八哥那樣毫無保留，我只是想好好守在你身旁，好好保護你，不讓你受一丁點兒的委屈，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你懂不懂？你爲什麼非要瞞着我離開？爲什麼又要讓我像從前一樣，只要能天天看到你就好了，爲什麼這點機會也不給我！”
這是十七的聲音，是十七！他孩子氣的臉龐，他放肆的哭泣，他看着我時眼裡的傷痛忽然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裡，若還有放不下，是他嗎？
意識逐漸清醒，有稀稀兩兩的人聲。
“醒……醒了嗎？”陸遠的聲音又了波動，他輕輕晃了晃我，試着喊道：“小姐，小姐，你醒了嗎。”
我皺着眉，緩緩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待眼睛完全適應那光亮後，我才發現，那是點了滿室的蠟燭。
很快有人進來，把脈，翻看眼皮，鍼灸……我任由他們擺弄，也無力去拒絕。忙活了好一陣，屋子裡終於清靜下來，飄起了淡淡的粥香。
“肚子餓了吧？”正想着，睜開眼沉香，她端着一碗粥，微笑着看着我，“這是沉香親手做的粥，小姐嘗一嘗吧，好嗎？”
我虛弱地點點頭，一口一口的喝着粥，胃裡有了暖意，心裡也就不那麼難受了。
中午的時候用了午膳，我第一次去了十四的書房。書桌的後方掛了一幅山水畫，上
面裝裱的居然正是我那回賞梅宴會上背誦的毛主席的詩詞，看着那揮斥方遒的大字，忽然就生出一絲豪邁來。
我走到書架邊，找了一本詩集隨手翻了起來。上頭有不少註釋和心得，我看了看，頗爲有趣。符合我心意的，我就用筆畫上一個笑話，不喜歡的呢就滴兩個寬麪條淚。
我正細細看着，聽見有腳步聲傳來，只會是沉香吧，我擡頭看了一眼，卻瞬間怔住，手裡的書“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來的是——康熙。
難得的，他身邊沒有任何人跟着，康熙獨自一人站在我面前眯着眼打量着我。我反應過來了，忙跪到地上大聲道：“草民……草民見過皇上，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康熙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我站定後又聽他問道：“叫什麼名字？”
我想了想道：“回皇上的話，草民孟影。”
康熙笑道：“孟影？那你告訴我，一個普通的的黎民怎麼知道是朕？你倒是說給朕聽聽。”
我愣一愣，死鴨子嘴硬：“草民只是覺得皇上器宇軒昂，實在是一國之主的風範。草民只是看人觀事兒罷了。”
康熙怔了怔：“以前你，從來不會說這些場面話，看來外面的世界，的確讓你變化不少。只是這模樣，倒是沒有什麼變化。眉宇間還是帶着那股倔強兒勁兒，只是人看着成熟了些。”
我一陣哽咽道：“什麼都瞞不了皇上，您也還是和當年一樣。”
康熙笑了笑，走到書桌前坐下，看了我一會兒問道：“子衿丫頭，在外面可還好？”
我聳聳肩：“也無所謂好與不好，我在外面擺過攤，也炸過臭豆腐，還被人砸過小攤兒。人世間的種種疾苦，子衿也算得之一嘗。”
康熙苦笑着說：“朕心裡早就有數，有一些賊子流氓，奈何朕在京都，管的了一個，管不了其它啊。”
我想了會兒答道：“其實……其實皇上已經做得很好了，固有天高皇帝遠，皇上也管不了這麼多。”
康熙道：“只有你敢這麼說……朕是力不從心了。可是子衿丫頭，你這麼待在老十四這裡，也不是辦法啊，要不，朕把你指給老十四吧？”
“什麼？”我一驚，忙搖頭道：“這樣……這樣不妥吧。”
康熙痛惜地看着我道：“你已經離開了這麼長時間，還差點連命都送上，怎麼還不懂呢，嫁給老十四有什麼不好。有一個名分，有什麼不好？”
我苦笑道：“不是不想要名分，而是不能要名分。皇上，子衿曾爲人婦，這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子衿當十四是好朋友，僅此而已。子衿以前就說過，唯一，願得一心人。雖然不能與他白頭不相離，可是一個人守着也是好的。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成爲別人的妻子。這樣，對他，也是一種傷害。”
“因爲你心裡掛慮得太多，”康熙接口道：“朕最珍惜你的是這點，最痛惜你的也是這點。你就忍心傷害老十四嗎？別說你不要知道他喜歡你。朕再問你一次，你願意嫁給老十四了麼？從此以後你就
可以以孟影的身份、以十四貝勒側福晉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閉了閉眼，立刻想到了胤禮蒼白的容顏，“我願意”三個字怎麼都說不出口。
康熙見我始終不開口，沉默了會兒又開口道：“忘了方纔朕說的了麼？很多事情現在已成過去，朕雖沒有刻意去查明白你離開宮後的去向，也沒有問你此刻爲什麼會在老十四這兒，但是朕也知道，你和老十七之間終究是不可能的了。朕珍惜你的生命，你怎麼可以不珍惜呢？告訴朕你的決定，是嫁給老十四，還是選擇一輩子這樣躲躲藏藏地活着？”
“我……”我努力地讓自己去想十四平日裡對我的種種好處，一旦我做的事兒會傷害到十七，我就橫不下心去接受十四了。
“唉……”康熙嘆了口氣，搖着頭道：“那孩子，從一開始帶你出宮，到後來派人保護你，難道你都沒有一點打動麼？他爲你做了那麼多，可到如今，你還是什麼都不願意爲他做，即使那件事情做了之後對你自己的好處更多些。罷了，你若是不願意，朕也不會勉強你。”
我對康熙福了福身，嘆口氣道：“對不起皇上，子衿總是忤逆您的意思，實在是……對不起。”
康熙道：“你沒有對不起朕，朕也是爲了你好。你覺得不好的，朕也不會強求。太后去的時候，還念着你，說什麼也不肯走。說朕當時太狠心。”
太后……我心裡一抖，說道：“太后，她走的還好嗎。”
“她……”康熙看向遠處，有些悵惘的樣子，“那時候晚上睡了兩三個時辰就醒，總是不踏實，白日裡說說話卻能迷迷糊糊地就睡着，精神差得很……李太醫說是油盡燈枯，就這麼去了。”
油盡燈枯……我喉頭一緊，眼淚就簌簌地掉了下來，我哽咽着道：“平日裡太后對子衿很好，如今……”
康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朕知道你有心，朕也知道她一定很惦念你……今兒隨朕回宮吧，去“見見”太后和良妃，等過些時候，朕在送你回來。”
我忽然有些害怕，回宮？回那紫禁城去？好不容易從紅宮牆琉璃瓦中跳了出去，我若是回去了，那還能再出來嗎？
可是，去了，也能緬懷一下的嗎？畢竟，我連送都沒有送一送她們。哪怕是叩個頭也好啊。
京城難覓故人跡，兩女駕鶴西去矣。
遍翻遺書沉百感，窮經皓首爭時日。
青山綠水偎依依，不見舊人展羽翼。
康熙像是看出了我的擔憂，慢慢道：“你不用擔心，只是進宮住幾日，只要你不離開鍾粹宮，就不會有別人發現你，等過些日子，朕自會再送你出宮。”
我想了會兒，下定決心道：“好，子衿今日就隨您回宮。”
康熙點點頭，稍沉默了一會兒道：“等你收拾，收拾，我們就出發，留下個人支會他一聲就成。”
我看了看在外面躲着的沉香，叫她進來幫忙拾掇了兩個包袱。看着頓在那裡的陸遠，是不是要離開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