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夜,靜得出奇。沒有風,沒有狗叫,連夜裡常出沒的貓頭鷹也不知去了哪裡。夜,也黑得出奇。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連平時天空中那條泛白的銀河也不知去了哪裡。

卜某某躺在炕上,怎麼也睡不着。他氣,氣得五臟都像撕裂一樣地難受。自己養活了十六年的閨女,說沒就沒了,他沒去找賈達理,賈達理倒提着刀子找他來了。猛然間,他把炕擂得山響,“欺負人啊!是欺負我老實巴交勢單力薄啊!”說話間,淚水就奪眶而下,撲啦啦地掉在炕上。

卜某某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想着想着,突然下地,蹬蹬蹬地赤着腳走進裡間,從兩個甕子之間抽出一把殺羊刀來。刀子有些鏽跡,卜某某在衣服上惡狠狠地蹭了兩下,沒起作用。他折回外屋,在地下一個凹型的磨刀石上赤呼赤呼地磨起來,邊哭邊說:“賈達理,你這個王八蛋。平時口口聲聲哥長哥短,大道理一堆一堆,原來你最不講理。不要看我平時不多言不善語老實巴交,老實巴交可不是任人欺負。我告訴你,我是不想惹事,我一旦被你逼得沒退路了,我也會像兔子急了一樣咬人。我就不相信,我一個人的命,換不來你們全家五條命。反正,我閨女沒了,我也不想活了。”說完,試了試刀刃,感覺還鈍,又磨。赤呼赤呼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

磨着磨着,一個人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叫了一聲:“爹。”

卜某某擡頭一看,扔下刀子,站起身,撲上去就抱,“閨女,你沒死?”

“沒死。”

“這些天,你去哪來?急死爹了。”

“爹。我沒事。”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說着,卜某某摸她的臉,她的胳膊,看她的手。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又一次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告訴爹,這些天,你在哪裡?是不是真的去了蔡家莊?”

“我和誠信在一起。”

卜某某吃驚,鬆開手,面色發怒,“和他在一起?你瘋了?就在下午,他爹還提着刀子要來殺我。”

“爹。他也不知道我活着,不知道我和誠信在一起。”

“閨女。咱和他們不是一股道上跑的人,你以後別再和他們來往了。咱拿上個閨女,還愁找不下人家。好人家有的是。”

“爹。誠信對我很好。他還等着我呢,我是怕你擔心,纔回來告你一聲。”

“你還要走?”

“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過兩天我就回來。”

“你們?”

“我倆都拜過天地了,也拜過你了。”

卜某某氣得哼了一聲,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然後喘着氣在地下轉了一個圈,像在尋找什麼,突然推開裡間的門,把卜杏斜推進裡間,猛地把門拉住,又鎖上鎖。坐在炕沿上,對着裡間說道:“看你小狗的,再去?那是家狼窩,那是吃人的地方。你以爲我是害你?我是爲你。你雖然不是我生的,但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就是我的親閨女,你就是我身上的肉。好活歹活不由人,但這事你得聽我的。”

裡間,沒有聲音。

卜某某繼續說:“我吃過的米比你喝過的湯都多,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不要看我平時少言寡語,但我心裡比誰都清楚。什麼人能深交,什麼人只能浮來暫往,什麼人能說心裡話,什麼人只能見面打個招呼。賈達理,那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非利不幹,唯利是圖,野心勃勃……閨女,你聽明白沒有?咱不是他的對手,咱鬥不過人家。”話到此處,卜某某加重了語氣,“閨女,杏斜,你聽見了沒有?”

裡間,依然沒有聲音。

卜某某又赤着腳擺動着兩條短腿火急火燎地打開裡間門,一看,卜杏斜不見了。

卜某某大吃一驚,“唉!人呢?”四處尋找,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甕子裡找,空隙間找,翻箱倒櫃地找,就是不見卜杏斜。卜某某揉揉眼睛,自言自語,“莫非剛纔看到的是那世的杏斜?”卜某某揉揉眼睛,再使勁眨眨,“不會,杏斜沒有死,她活着,她就在賈達理家。”

卜某某轉身又看見刀子,頓時又火冒三丈,“賈達理,我看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說着,拿了刀,趿拉了鞋,就往外走。剛走到院裡,又返回,從竈臺上拿了火柴,“殺了你的人,燒了你的房。我才解恨。”

此時,柳岸柳正在炕上哼哼,“啊呀,肚痛死我了。啊呀,肚痛死我了。”

賈達理皺着眉,往碗裡倒水,“喝些紅糖水就好了。忍耐一下。”

兩個孩子坐在母親頭跟前,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賈達理剛把糖水碗端到柳岸柳面前,就聽到有人在街門口喊叫:“賈達理,你出來。今天我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宰了你這不說理的王八蛋。”

賈達理放下碗,趕緊從院裡抱了一根粗木頭,頂在街門上。卜某某見賈達理過來,把刀子從門縫插進去,捅來捅去,“賈達理,有本事出來。賈達理,有本事你就出來。”

門縫傳出賈達理的聲音,“老兄啊!都是我的錯,我給你賠不是。咱們一直都相處得挺好的,何必傷了兩家的和氣?和爲貴,和爲貴,居鄰接壁,低頭不見擡頭見。何苦呢?遠親還不如近鄰,說不定啥時候,誰有用得着誰的時候。”

“那你讓我閨女出來。”

“她不在我家。”

“就在你家。讓我閨女出來。”卜某某氣得踹門。

“老兄。你閨女沒了,你閨女投井自盡了。”

“你胡說。剛纔我還見我閨女。”

“在哪裡?”

“在我家。”

“老兄。你平時腦袋不清楚也罷,現在你可不能不清楚。你在你家見着你閨女,怎麼來我家找?”

“她說,他們已經拜過天地了,今夜是洞房花燭夜。”

“我說,老兄,拜天地我怎麼不知道呢?有誰看見來?你是不是見到的不是人?”

“你胡說。就是我閨女。”

“就算是你閨女,那不是在你家嗎?”

“我把她鎖在裡間,打開後就不見了。”

“你看看,你看看。人能從地縫裡鑽走?”

“我不和你說這些,你開門不開門?”

“你回去好好靜靜。你精神出問題了,有了幻覺。你的去看看醫生。”

“你再不開門,我就放火,燒了你家的房子。”說着,去抱玉米秸稈。抱了一捆,又抱一捆。但第二捆抱過來的時候,第一捆不見了。

“柴呢?”說罷,放下第二捆,又去抱第三捆。第三捆抱過來的時候,第二捆又不見了。卜某某猛地把玉米秸稈放下,說:“就這一捆,我也能把你的房子點着。”說着就劃火柴。

柴剛點着,就有一雙大手把玉米秸稈抽走,甩在地上,把火摁滅。藉着火光,卜某某看得清楚,這人正是賈達理。卜某某舉着刀子,猛刺過去。賈達理舉起玉米秸稈,刀子插進秸稈裡,賈達理吃驚,“娘呀。”

“叫爹也不行。”卜某某說罷,又一刀子刺去。

賈達理又用玉米秸稈招架,“老兄。有什麼話咱好好說。這樣對誰也不好。”

“好說個毬。”說着,又一刀刺去。

倆人的打殺聲,驚動了鄰居。許多人有馬燈的提着馬燈,有手電的拿着手電,涌到賈達理家門前。倆人在燈光的照耀下,越發打得不可開交。

賈達理見來了人,便喊:“快,老整要行兇。”

卜某某:“老子是一還一報。你家害死了我家閨女,我要殺死你們全家。”

卜難鬥、卜耀武、董也牛也都來了。衆人撲上去分別把卜某某和賈達理分開。卜某某真得火了,大家從來沒有看到他這麼兇狠的樣子。直到卜難鬥等人把他拉回家裡,他還一個勁地說:“他不讓我好活,我也讓他好活不成。”

賈達理呢?一回到家裡,柳岸柳劈頭蓋臉就說:“咋成了個這?”

賈達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兩手拄着頭,“我看他是要神經要瘋了。”

“我老是說你,你不聽。要是有個什麼閃失,咱咋活呀?”

“老是老是的,你倒怪起我來了?煩不煩?”

屋裡沒有了聲音,兩個孩子坐在柳岸柳的兩側,閃動着黑眼珠子,看了父親看母親。

突然間,賈達理站起身,興奮地說:“有辦法了。”

“又有啥歪主意了?”柳岸柳問。

“正的。你孃家村不是有個死了男人的寡婦,叫丁醋香?”

“你是說讓她嫁給老整?”

“對頭。”

“可那個寡婦嫁了三四處,男人都死了。”

“克男人。要是她能把老整剋死,他就不會找咱的麻煩了。”

“那讓誰去說呢?”

“蘭鐮刀。蘭鐮刀最擅長這種事。”

“可她和咱家不和。”

“你就不能給她點甜頭嚐嚐?那尺五的地方,咱不要了。”

第二天,柳岸柳踉踉蹌蹌到街上倒水,正好碰上蘭鐮刀。蘭鐮刀也看見了柳岸柳,把頭一扭,朝着地上唾了兩口,又用腳蹭了兩下,惡狠狠地說:“多佔便宜,爛肚腸。”說的還是那尺五的地方。

這一次,柳岸柳沒有和她對罵,而是衝她笑笑,叫了聲:“鐮刀。”

蘭鐮刀見柳岸柳言和語順叫自己,主動拉軟勾,覺得奇怪。這幾年了,倆人見面非打即罵。現在突然間熱乎起來,臉上還堆着笑。蘭鐮刀瞄了她一眼,“有糞,就往出噴。”

柳岸柳又往跟前走了走,“有件事,還得請你幫忙。”

“我可沒那本事。”蘭鐮刀臉冷冰冰的,也沒問是什麼事,把胳膊往胸前一抱,直接拒絕。

“我孃家村二娃三年前患胃穿孔死了,他老婆丁醋香至今也沒個人家。我們想說給老整。”

“好呀。那你說呀。”

“關鍵是現在我們兩家……有隔閡,想請你出面。”

“街坊鄰居,除過董也牛,你們和誰家沒隔閡?”

這時,賈達理從外面回來,“你跑個腿,老哥我也不會虧待你的。”

“咋的個不會虧待我?”

“事成之後,你家房後邊那尺五的地方,我們也不要了,給你。”

“不行。說不成也歸我家,我纔去說。”

賈達理思索,“也行。但你一定好好去說。”

人世間,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仇人。在利益面前,兩者很容易置換。蘭鐮刀一聽賈達理要用那尺五的地方作條件,這可是難得的好事。過去腦漿打成豆腐他也不幹,現在主動送上門了。想罷,偷笑一聲,利索地應承道:“沒問題。”然後,邁着碎步神氣地走了,嘴裡還哼着“米刀拉米刀……”的小調。

第二天一天,卜某某唉聲嘆氣,許多人勸也勸不住。他知道自己不是賈達理的對手。賈達理不僅老謀深算,口齒伶俐,而且心狠手辣。自己憨頭憨腦,笨嘴笨舌,心慈手軟。就像雞蛋和石頭,彼此不在一個重量級上。唉,人善人欺,馬善人騎,自古就是個這,誰讓自己沒本事呢?

夜色深沉的時候,勸他的人逐漸走了,屋子裡空蕩蕩的,就像昨天夜裡一樣一片漆黑。卜某某思來想去,覺得昨夜肯定是幻覺。要不然,一個大活人真的能從地縫兒鑽走?再說,杏斜說她在賈達理家,也不可能。賈達理要拆散她和誠信,怎麼可能讓她在他家呢?人在強烈刺激下,迫切希望某件事情發生,就會出現幻覺。再說,大口井卜杏斜的衣服都打撈上來了,嚴冬寒天,井水冰冷,嗆不死也凍死了,怎麼還能回來?幻覺,肯定是幻覺。卜某某曾經把卜杏斜當做唯一的依靠,相依爲命。現在,依靠沒了,他覺得自己活着還有甚意思呢?

卜某某顫抖着雙手拉着燈,下地,往鍋裡舀了三瓢水,燒熱,又舀在臉盆裡,洗頭、洗鬍鬚。洗罷,從抽屜裡取出一把剃刀,自己坐在板凳上,從腦門開始,自己給自己從前往後剃頭。

自己給自己剃頭,遠的地方不敢說,在金泊村卜某某是第一人。卜某某從來不求人,凡事都是自己解決。做茶打飯,縫縫補補……男人的活他能幹,女人的活他也能幹。但自己給自己剃頭,刀子落在頭上,挨着頭皮,削着髮根,哧溜哧溜的,看了也讓人心驚膽顫。金泊村,男男女女,還真沒這本事。

卜某某剃完頭,剃完鬍鬚,又颳了臉。然後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從裡間取出一根手指粗的舊麻繩,兩手用力一拉,還結實。搬了剛纔剃頭坐着的板凳,走到院裡的歪脖子老杏樹下,摸着杏樹,感慨道:

“人們常說,你多不過二十年的壽數,可我八歲的時候把你栽到這個院裡,三十幾年了。每年花開花敗,杏熟蒂落,黃燦燦的一片。別看你身子斜歪,可你頑強,斜而不倒。閨女到了咱家,我給她起名字的時候,還是照着你起的,就是想讓她學你的樣子,頑強,長壽,斜而不倒。說句實話,生不由已,但怎麼活下來活得好纔是真本事。可她沒你頑強,唉,年紀輕輕的說走就走了。老樹啊,你怎麼就不保佑保佑她呢?讓她也槓槓兒的活上一輩子?”說着,卜某某把板凳放在一支樹枝下,把繩子打了一個結,套在樹枝上,“閨女走了,對門家又欺我老實無能,我活着還有啥意思呢?老樹啊,我沒辦法陪你了。這地方,也不知道會落在誰的手裡,但不管落在誰的手裡,你都要好好活着,我知道你比我頑強。”說着哭着,卜某某用力拉了一下繩子,樹枝發出“吱吱”的聲音,“我知道,你在罵我,罵我孬。可我沒辦法啊。沒了閨女,我這活着比死了還難受。老樹啊,咱可是見最後一面了。你要挺住,別把我摔下來,好讓我落個痛快。老樹啊,你要用力,我就七八十斤的分量。老樹啊,我走了!”說着,把脖子套在繩子上,腳一蹬,板凳摔倒,卜某某吊在半空中,外翻的眼珠中滾出兩行淚水。

樹枝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是哭泣,更像是哀嚎。聲音越來越長,越來越響……

這時,街門“砰”的一聲突然推開,卜杏斜瘋也似的跑進來,邊跑邊喊:“爹。爹。”跑到樹下,看見卜某某已經上吊。她“嗨”的一聲往上一跳,死勁抓住繩子,又“嗨”的一聲往下一拉,樹枝咔嚓一聲斷了,倆人摔倒在地上。卜杏斜趕緊爬起來,“爹。爹。”地叫着,抱住他搖晃。

“閨女。這陰間就是好啊,我一下子就見到你了。”

“爹。你還活着,沒死。”

“沒死咋見到你了?”

“我也沒死,我也活着。”

“沒死?沒死昨天你從哪裡出去的?”

“窗戶。我從窗戶逃走的。”

“我看了。關得嚴嚴實實的。”

“我從外邊關上的。”

“那這些天你去哪裡來?”

“我和誠信在一起。”

“你們在哪裡?”

“我挖了一個地道,就在誠信屋子下面。”

“咱不是那家人家的對手。以後別跟他麻纏了。”

“我就不信我嫁不給誠信。”

“他父親鬼賊鬼賊的,歹毒啊。”

“不怕。只要誠信對我好。”

“唉。你怎麼這麼犟呢?”說着,卜某某把卜杏斜拉在懷裡,緊緊地把她抱住,生怕再次離開。

在金泊村,除了卜某某和賈誠信,所有的人以爲卜杏斜真的死了。甚至有人找卜某某要給卜杏斜配陰魂,說從大口井找屍體的錢一分也不要,男方還要給卜某某一百塊錢作爲聘禮。

那時候,一百塊錢也不是一個小數目。有人作過換算,不知是否準確,說相當於現在的一萬多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