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話說那天卜杏斜和卜某某、丁醋香相擁而泣,一轉身不見了賈達理和賈誠信。人呢?人哪去了?

原來,賈達理和賈誠信趁他們父女相擁之際,慌不擇路,打開後窗戶。正好,窗戶下面有一排平房,他們所在的位置又是二樓。夜色朦朧,行人稀少,賈達理先跳到平房上,接嚇成一攤泥的賈誠信下來。再跳到馬路上,又把賈誠信接下來。倆人跌跌撞撞地跑回統計局家屬院的房子裡。

賈誠信往牀上一躺,蜷縮成一個胎兒型,雙目緊閉,只管喘氣,不作言語,嚇的賈達理一邊呼喚一邊安慰,“誠信,不怕,啊,有爹呢。她,卜杏斜怎麼不了咱。”賈誠信不聽則罷,一聽卜杏斜三字,開始胡言亂語,“杏斜,我知道你在那邊過的寂寞,我馬上就去陪你。你等着,等我。啊,千萬。”

賈達理給賈誠信揪了一張被子蓋在身上,又摸摸他的額頭,看着他漂白漂白的臉,繼續安慰道:“誠信,不怕,啊。你是嚇着了,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啊!爹是想問你,那個那個……你那個……算了,待會兒再問,你先休息一下。”

“你問你問,賈達理,你不問,你就是個……”說還沒說完,翻個身,“啊呼啊呼”地吐着氣,肚子一起一伏。

賈誠信這麼一說,又勾起了賈達理的聯想,他俯下身去,看着賈誠信,“爹是問你,你那被揉搓的地方,唉,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卜杏斜,全是卜杏斜。唉,不說了。我難受,難受死了啊。”

賈達理盯着賈誠信,小心翼翼,“有沒有損傷什麼的?”

賈誠信滿嘴“噗嗤噗嗤”地吐着酒氣,“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賈達理急,“我是想問你,唉,怎麼說呢。”賈達理嚥了一下唾液,猛地說:“我是想問,就是那個……你小時候……怎麼說呢,被卜杏斜揉搓壞了沒有?”

“完了。什麼都完了。卜杏斜呀卜杏斜!我現在就陪你去!陪你去……”

賈達理一看兒子滿口胡言,一下沒有了主意,在地下轉來轉去。邊轉邊說:“我早就說過,卜杏斜就是個壞事的由頭。你和你娘還不聽,這這這,唉!”地下轉了幾圈,突然拿起電話給兒媳打電話,拍電報似的,言簡意賅,九個字:“芬芳,速歸家,誠信意外。”說罷就掛了電話。

郝芬芳接了電話,不敢慢怠,馬不停蹄地回到統計局家屬院。

賈達理蹲在家門外樓梯口,愁眉不展地吸着煙。見郝芬芳回來,站起,皺了皺眉頭說:“芬芳,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說一下。”

“賈贇他咋啦?”郝芬芳着急地要開門,賈達理一把攔住,“你先聽我說。”

郝芬芳心急,“爸。他咋啦?”

“也沒個啥。”賈達理支支吾吾,低下頭,放緩語速,“沒什麼,誠信剛纔遇到點意外。”話還沒有說完,郝芬芳又着急地去開門,賈達理又一把攔住,“你先聽我說。”

“爸。什麼意外呀?你快說。”

“誠信的大腿。明白嗎?就是那個,那個……”本來賈達理想指指自己,又將手縮回,“你知道我說的什麼地方,可能,可能受到點傷害。唉!我只是擔心,但我又不方便去看。叫你回來,就是讓你去看看,是不是……。”賈達理滿臉通紅,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爸。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賈達理欲言又止。

郝芬芳聽得不耐煩,拉開門,進去,一股酒酸味刺鼻而來。賈誠信趴在牀上,拍打着牀墊,“杏斜,你過來。我知道你沒死,你過來。”

郝芬芳坐在賈誠信身邊,拉起他的手,含着淚,“賈贇,你怎麼了?有什麼話,你說。”

賈誠信沒有搭理郝芬芳,而是甩脫郝芬芳的手,指着衛生間, “杏斜,你別躲,”說完,又指着餐桌說:“你別上餐桌,別上,那裡危險。你看你,又跑到牆上去了?”

這時,郝芬芳火了,站起,吼道:“別裝神弄鬼的。賈贇,你想怎麼樣?”

賈達理趕忙過來打圓場,“可能是嚇得丟了魂,不是專門的。丟了魂,就胡言亂語,你不要計較。關鍵是你看看他那被揉搓的地方,傷着沒有?”

“杏斜是誰?”郝芬芳逼問。

賈達理不知道該怎麼說,躊躇了一下,還是說:“唉!誠信在和你結婚之前,在村裡還處過一個女的。今天,碰面啦。”

“咋啦?莫非他趁我懷孕,又勾搭上了?”

“不是。”

“那是?他和那女的怎麼來?”郝芬芳盯着賈達理追問。

賈達理擠了擠小眼睛,捏捏臉上的虯髯,“是這樣的。誠信和那女的怎麼也沒有怎麼,但那女的非要說怎麼了。好幾年了,也沒長沒短。今天突然狹路相逢,就糾纏着誠信不放。趁誠信不注意,就襲擊了他的……大腿。當時,誠信大叫一聲,斜躺在了牀上。”

“都上牀啦?”

“別誤會。都穿着衣服,我也在場。”

“你也在場?”

“正因爲我在場,才避免了……”賈達理比劃着,“不良事件的發生。”

“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傢伙就住在自行車廠宿舍,你們房子的對面。”

“原來是她。”

“你認識?”

“不認識。不過,我聽我爸說,她做過我爸一個首長的保姆。後來,她要做生意,我爸那首長就託我爸給她找一間住的房子,我爸就讓她住到我弟對面了。”

“嗨呀。”賈達理一拍巴掌,“看看看,這這這,唉!”又來回在地下轉圈,右拳頭搗在左手掌上,“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我告訴我爸,不讓她住了。”郝芬芳走到電話機旁,打電話。

打完電話,賈達理又走到郝芬芳跟前,“我讓你回來,關鍵是想讓你看看誠信的那被揉搓的地方,究竟怎麼樣了?那是關係到你倆……不說了。你懂的。你快去看看。”

“要不送他去醫院?”

“那多丟人呀?你看看不就行了。”

郝芬芳本來就臉黑,聽了賈達理的話,突然間臉紅得像豬肝,扭捏一下,不好意思地進了臥室。

郝芬芳剛挨着賈誠信的身體。賈誠信突然爬起,“噗”的一聲,大吐一口,噴了郝芬芳一臉一胸脯。頓時間,酒酸味又一次瀰漫了整個屋子。

郝芬芳連忙去衛生間清洗臉上身上的污漬,問賈達理道:“他跟誰喝的酒?”那語氣生硬。

“我。”賈達理自覺理虧,怯怯地說。

“你不知道,他不能喝酒?”

“也是因爲誠信高升了,高興。不想,喝着喝着卜杏斜就闖進來了。”說完又吞吞吐吐地說:“怎麼樣?”

“我剛過去,他就噴我一身。”

“要不,你再看看。要有問題,咱得趁早想辦法。”

郝芬芳陰沉着臉又進去,剛走到牀邊,賈誠信又是“噗”的一聲,大吐一口,噴的郝芬芳滿臉滿胸脯。吐完又指着一個牆角說,“杏斜,我看到你了,你過來,讓我親親,嘻嘻,你別笑,你笑什麼呢你笑?”

郝芬芳大怒,“你這是誠心還是咋地?是不是想把我欺負走?”

賈達理推門進去,着急地用手捂着眼睛解釋,“不是不是。”

“那是啥?”

“肯定是丟魂了。咱們給他叫叫魂。”

“那是迷信。”

“不是。”

“不是是什麼?”

“是什麼我也不知道,老輩人留下來的,算民俗……文化,文化。”

賈達理連忙從廚房取出一個長把勺子,又找了根紅線,系在勺把上,然後打開門,兩腿前後岔開,面朝門外,將勺子舉起,磕在門楣上,叫:“爛神惡鬼滾開,誠信,回來哇。”然後,又將勺子舉起,磕在門楣上,再叫:“爛神惡鬼滾開,誠信,你跟上爹回來哇。”賈達理說,必須連叫三天,才管用。

第二天正叫着,對門的門開了。一對夫婦提着大包小包出來,一邊看一邊問:“這是幹啥?”

郝芬芳有些害羞,臉又紅到了耳根,她沒有直面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們這是去哪呀?”

“哦。孩子在美國找了工作,讓我們去。”男人回答。

“那房子空下啦?”

“鑰匙留給了看門房的大爺,有合適的,讓他給租出去。你也幫忙打聽打聽。”

到了第三天,剛叫了一聲,對面的門突然又開了,卜杏斜衝出來,用手一指,大喊一聲:“賈達理,老毛驢,這下你往哪裡跑?”說着,向賈達理直撲而去。

賈達理嚇得面如土色,沒敢再叫第二聲,“嘭”的一聲把門收回,用手緊緊地拉住手柄,使勁拽着。

郝芬芳聽到響聲,從臥室跑出來問:“怎麼了?”

賈達理朝外擺擺頭,低聲說:“卜——信——邪。”

這時,門被擂的咚咚響,“賈達理,你出來;賈達理,你出來……”

郝芬芳問賈達理,“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突然從對面衝出來。很兇。”

“肯定是住到對面了。”

“怎麼這麼巧?”

原來,昨天下午,卜杏斜接到通知,說自行車廠不能住了,要給職工安排,讓她馬上離開。卜杏斜就到統計局宿舍租房,看門大爺說剛好有一家人出國,卜杏斜連夜搬家,就住了進來。

門外還一直在喊:“賈達理,你出來;老毛驢,有本事你出來……賈誠信,你這個不誠信的傢伙,王八蛋,你出來。你給老孃說清楚,你當初怎麼說的?啊?你欺負了人,糟蹋了人,你就變卦?你耍流氓,你無賴。你老子是怎麼教你的,教出了你這個騙子?你有沒有一點人性,你有沒有一點德行?啊?你出來,你給老孃說清楚。”門依然被擂的咚咚響。

樓上樓下的鄰居聽到喊叫聲出來,交頭接耳地問是怎麼回事。

卜杏斜從懷裡掏出那塊布,抖動一下大喊:“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你們都看好了,六年前,賈誠信把我欺負了,糟蹋了,他卻不要我了。這就是血,我的血。我的血不能白流。”

衆人面面相覷,之後又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屋內,賈誠信鑽在被子裡,嚇得哆嗦,嘴裡喃喃:“完了,完了,這下完了。”樣子極爲狼狽,神情也極爲沮喪。他心裡明白,卜杏斜這麼一鬧,自己以前的事情,想瞞也瞞不住了。郝芬芳別看平時慢條斯理的,但在這件事情上,肯定不會放過自己的。

果然,郝芬芳氣憤地走進臥室,劈頭就罵,“賈贇,你怎麼和我說的?你不是說你第一次和我找對象嗎?你怎麼騙我?”說着,就哭。嗚嗚咽咽,情不自禁。那個年代的人,都特別在乎第一次。

賈達理進來,“芬芳。咱們不能內訌,咱們得一致對外,剷除這個孽障。不然,她會一直糾纏不休。”

“不能過,離了算了。”

“你看你這孩子,說什麼氣話?咱孩子都要出生了,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賈達理安慰道。

“賈贇爲什麼要騙我?”郝芬芳哽咽地說,“爲什麼啊?”

“他,唉,我替他給你賠不是。”

“這一鬧,鄰居們都知道了,又都是一個單位的,我以後怎麼見人啊?”說着,又哭,邊哭邊掄起拳頭,擂在賈誠信的被子上。賈誠信紋絲不動,郝芬芳氣得咬牙,掀掉賈誠信的被子,褥子上溼了一大片,賈誠信則兩手緊緊地抱着下身一聲不吭。郝芬芳踢了一下牀,“你嚇得尿牀了?這就是你的本事?有本事你出去給人家說清楚。”郝芬芳用手去拉,賈誠信像死豬一樣一動不動,蜷縮在那裡。

門依然被擂的咚咚響,連同喊叫聲,此起彼伏。

“咱們得想個辦法,制止她。”賈達理焦急說,“這樣別人會看笑話的。”

“那還不報警?”郝芬芳哭成了個淚人,開始打電話。

擂門聲、喊叫聲越來越大。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一會兒,民警來了。卜杏斜不管民警不民警的,依然大喊大叫,一邊擂門,一邊踹門, “三間房看下間半了,樓亭瓦房看下豬圈了?你把老孃看成軟蛋了?看老孃怎麼收拾你!”說着,用膀子撞門。

民警勸說,她也不聽。最後沒轍,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喊了一句:“帶回去。”倆民警才把卜杏斜拖走。

卜杏斜一邊被拖着,一邊罵,“賈誠信,你除非把老孃弄死。要是弄不死老孃,老孃和你沒完。老孃的血不能白流。賈誠信,你老子賊。你也是個賊貨。你說話不算數,你遲早也會遭報應的。”

民警走後,賈達理“撲騰”一聲跪在地下,磕着頭說:“謝天謝地。”

郝芬芳卻倒在沙發上“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賈達理大吃一驚,連忙去勸郝芬芳,郝芬芳不聽勸,依然大哭。賈達理又走到臥室,對着賈誠信擂了兩拳,吼道:“你就不能說上幾句軟話?”

賈誠信耷拉着腦袋出來,慢慢騰騰地跪在郝芬芳面前,“我以爲她死了,不想,她還活着。”

“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和我說過一句真話?”郝芬芳哭得很傷心。

“不是。”

“你們兩個,現在不是說這的時候。”賈達理在地上踱着步,焦急萬分,“卜杏斜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一定會捲土重來。我們不能和她拼力氣,我們的想法子和她鬥智鬥勇。”

郝芬芳啜泣,賈誠信看着她呆若木雞。

“卜杏斜是廁所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們不能和她來硬的,咱惹不起,躲得起。”

“要躲你們躲,我不躲。”郝芬芳憤怒地說

“暫避。暫避一下?出其不意,趁其不備。”賈達理在郝芬芳耳邊喃喃了幾句。然後幸災樂禍,“這下,她就死定了。”

卜杏斜聽了民警的反覆勸誡,本來不打算和賈誠信糾纏了。沒意思,兔過了十八道樑。人家又結婚了,出出氣也就算了。但回到統計局家屬院,上樓梯的時候,火氣就“蹭蹭”地往上躥。“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卜杏斜掏出鑰匙正要開門,又扭頭將對面的門猛踹幾腳。踹罷,長出了一口氣,開門,進屋。剛進去,又返出來,對着賈誠信家的門猛擂幾捶,罵:“賈達理,賈誠信,有本事,你出來。咱單挑,不,一對你們倆。”

門內沒有聲音。

越是沒有聲音,卜杏斜越發火大。她後退幾步,猛然向前,用肩膀一撞,門“咣噹”一聲被撞進屋內,落在地上。卜杏斜也趴在門板上,嘴裡磕的全是血。

卜杏斜爬起來,喊叫:“賈達理,賈誠信,你們死哪去了?”卜杏斜四處找,都沒人,東西也搬走了很多。走到衛生間,拿起拖把,噼裡啪啦把家裡留存的東西打了個稀巴爛。邊打邊罵:“你跑,跑,跑了和尚能跑了廟?跑了初一能跑了十五?”

賈達理從地下室鬼鬼祟祟地出來,聽到打砸聲,跑到門衛室,“趕快打電話,二單元四樓東戶,有人打砸搶劫。”

一輛警車駛進院裡,幾個民警衝上樓去。卜杏斜戴着手銬,被民警押下來。這時,卜某某和丁醋香逛動物園回來,看見民警押着卜杏斜,立馬跑到民警跟前,“杏斜,這是咋了?”

卜杏斜嘴快,理直氣壯,“報仇來。”

民警問:“你是誰?”

“他爹。”

“私闖他人住宅,打砸財物,我們要把她帶回派出所。”

卜某某轉向卜杏斜,“你惹了誰家?”

“不頂人家。”

卜某某撲騰一聲跪在地上,抱住說話那民警的腿,“你們不能帶她走,這世界上還有理沒公理了,是賈家仗勢傷天害理,你們怎麼不整治他?”

“是她毀壞人家的財產。”

“你們是不是專揀軟柿子捏啊?”

民警給他再三解釋,他就是不聽。“你們要帶也把我一塊帶走吧。你們……”聲音越來越沙啞。

幾個民警商量一番,說:“帶走。”

卜杏斜急了,“不管我爹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放了他。”

“他妨礙執行公務,帶走。”

卜杏斜邊走邊挺起胸脯向圍觀的人喊:“大家認住我,殺了我我也不會放過那家人。”

賈達理從門衛室走到院裡,往直挺了挺腰板,自信又得意,“敢跟我鬥,娃娃,還嫩着呢!”說着,又開始翻看一本法律的書。看着看着,把書一合,“沒問題,鐵板釘釘,在裡邊蹲着去吧。這下,真的沒個三年五載出不來。”

傍晚時分,卜某某回來了,卜杏斜卻關在了一個鋼筋柵欄做成的房子裡。正當卜某某和丁醋香一籌莫展之際,路緣好幾天找不到卜杏斜,急的到處打聽。得知卜杏斜搬到統計局家屬院後,馬不停蹄地直奔二單元四樓西戶。進門一看,卜某某和丁醋香哭得稀里嘩啦。路緣心急如焚,斷斷續續聽了一陣之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沒來得及和卜某某他們說聲再見,就直奔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