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春天已至,柳芽吐綠,小草冒尖,滿大街的少男少女花枝招展地活蹦亂跳着,可卜杏斜就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這幾天,卜杏斜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原本她想,如果見着賈誠信,活剝了他的皮才解心頭之恨,至少也要罵他個狗血噴頭,討回一個公道。不想,不僅沒有討回公道,還惹下一身麻煩。幸虧路緣看出破綻,自己才轉危爲安,免了牢獄之災。賈達理是挖好坑讓她往裡跳,險惡啊!爲此,她更加氣憤。

有人說自己正直,有人說自己一根筋認死理,也有人說自己執著,也有人說自己太拗,和賈達理是一對對灰(不好的意思)棒槌。褒貶不一。一根筋認死理也罷,正直執著也罷。反正,她覺得作爲一個人就應該誠信,就應該講理,就應該對自己說的話、做的事負責任。如果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那不配做一個真正的人。只能是一個人面獸心的肉體,或者只能是一個沒有品位的人。這些道理,在她小時候,卜某某就以身作則,起到了示範的作用。來到省城,路廣平不僅用語言,更用行動教給她做人的道理。想着想着,她突然間想起了拘留她的派出所,那兒應該是個說理的地方。要不然,把自己抓進去,還能再放出來?她想,有必要再去一趟派出所,把事情捯飭清楚。無論怎麼,她得扳回這一局,也得讓賈誠信付出點代價。

那天那個給她做筆錄的民警正在看《新刻拍案驚奇》,這位民警見她滿臉怨氣地進來,站在他面前也不說話,先是一怔,然後盯着她問,“你的案子不是結了嗎?還有啥事?”

卜杏斜似笑非笑,“嗯哼。我砸了他家的東西,你們管。那他欺負了我,糟蹋了我,你們管不管?”

“有沒有事實與證據?我們注重事實與證據。”

“有。”說着,卜杏斜從懷裡掏出那塊白布,抖動了一下,“這就是證據。他糟蹋我的證據?”

“強姦?”

“也不是。他說他要娶我,我就和他那個了。那個,你懂什麼意思吧?”

“懂。”那民警點頭。

卜杏斜氣憤地說:“但他考上學校就變卦了,不娶我了。他不誠信,不講理。”

“我們這裡是講事實的地方。這個問題,屬於道德範疇的問題,我們沒辦法管。”

“你不是說重證據嗎?我有證據,你們還是不管。”

“你那證據,只能證明你倆做過那事,不能證明他觸犯法律。”那民警看看卜杏斜,“如果你不願意,他非要,屬於強姦,即使未遂,我們也能管。”

“那我不能葬良心。”

“那他就沒犯法。我們就沒辦法治他的罪。”

“說到底,你們還是不管?”卜杏斜說話的嗓調越來越高,“那我不走了。”

“那就是你不講理了。”

“你看,我不講理,你就管。他不講理,你咋就不管?偏心?是不是?民警不爲民做主,有警不接看閒書,不如像我賣紅薯!”

那民警緊張,“你叫什麼來着,哦,杏斜,”

卜杏斜打斷他的話,“我不信邪。”

“哦。卜杏斜。”那民警拍拍手中的書,糾正道:“《新刻拍案驚奇》,書中講的都是些奇離古怪的案子,我是專研業務。再說,我們每立一個案子都是有根據的,你說的這個事,我們沒辦法立案。你懂不懂?”

“那你說,我這個事就沒人管了?”

“有。應該有。”

卜杏斜步步緊逼,“那你說,這事誰來管?”

那民警閉目思考,手在前額上搓來搓去,“這樣,你可以找組織。”

“組織?”

“就是他的單位。向他的領導反映。”

“省政府的體改委?”

“對。體改委主任。”

卜杏斜不知道省政府在哪裡,走了一段,問路邊的一個老人。老人頭髮銀白,但精神矍鑠,不厭其煩地給她比劃着去省政府的路徑。她覺得,這位老人很像路廣平。特熱心,有耐心。

卜杏斜經過一個轉盤的時候,老人朝她大喊:“喂。女同志。”

卜杏斜沒有聽見,其實是聽見了,不以爲是叫自己。以前,從來沒有人叫過自己同志。都叫自己卜杏斜。因爲和不信邪同音,許多人叫她“不信邪”,也有打諢逗笑的意思。

老人用更大的聲音喊:“女同志。”

卜杏斜回頭,老人用手勢示意她回來,“你走錯路了。那是岔路,歧途。省政府不在那邊。”

卜杏斜紅漲着臉返回,有些不好意思。

“讓你朝北走,你怎麼非要朝東走?”

卜杏斜指着身後的一個轉盤,羞澀地說:“那個轉盤把我轉暈了。我以爲這是北。”卜杏斜又指了指東。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人又說:“人生的要緊處只有幾步,一步錯步步錯。”像他這樣年齡的老人,都能從一些小事中講出許多哲學道理,啓迪人生。卜杏斜有些臉紅,好在她並沒有再向東行,而是向北去了。人的一生可能會做許多錯事,但錯了不怕,怕的是知道錯了,還不去改正。

省政府門前的警衛讓她到旁邊的值班室打電話,體改委主任很快就出來,自稱姓鄭。

“我要反映賈誠信的問題。”

“你是說賈贇?什麼問題?”鄭主任很驚訝。

“他不誠信,不講理,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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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主任笑了一下,略顯輕藐,“說具體點。”

卜杏斜又把她和賈誠信的事跟鄭主任講了,鄭主任有點不耐煩,“這是你們個人之間的情感問題,作爲主任,不好插手。”

“你是不是推辭?”

“不是。”

“那就是官官相護。”

“也不是。”

“那是什麼?”

“有證據嗎?”

“有。”卜杏斜從懷裡掏出那塊白布,抖動了一下,“這就是證據。他糟蹋我的證據?”

“還真有?”鄭主任大吃一驚。

“揣在我懷裡,六年多了。”

“我跟你說。”鄭主任往前挪了挪身子,“賈贇在我們這兒,是一個不錯的同志。思想進步,工作敬業,團結同志……總體上是不錯的。現在,作爲後備幹部,去學習深造了。”

“你是說他好?”

“也不是。人無完人。但在感情問題上,我們不能……”

“你還是不管?”

“這樣吧。我們瞭解一下,該批評就批評,該教育就教育。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我們一貫的方針。”

“就這樣,軟不拉幾就完啦?”

“你想怎樣?”

“這是大事。不誠信、不講理、說話不算數,人品問題,道德問題,連環系列問題。我要維護我的權利。”卜杏斜連珠炮般地說。

“這樣。”鄭主任邊說邊思考,“要維護你的權利,得找婦聯。婦聯就是維護你們婦女權利的團體。”

區婦聯在一幢六層樓的頂層,和團委、工會、科協相鄰。婦聯主任四十多歲,身板筆直,短頭髮,白襯衣,黑褲子,高跟圓口黑皮鞋,顯得精明能幹,乾淨利索。她聽了卜杏斜的訴說後,坐在卜杏斜的身邊,又一把拉起她的手,“妹子,你想咋樣?有什麼訴求?”說話時面帶笑容,溫柔體貼,和派出所民警的嚴酷和體改委主人的恥高氣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卜杏斜想,總算遇上了好人。

“和我結婚。”

“結婚?”

“對。然後,我當下宣佈休了這個傢伙。和他離婚。我就是要維護咱們女人的尊嚴。”

“出出氣?”婦聯主任依然柔順和藹,“能不能換一種出氣的方式?”

“不能。”

“比方說,讓他當面給你道歉。”

“道歉?那頂屁用。除非讓我拉在他頭上一坨屎,然後邊用尿涮邊說,對不起,對不起。行嗎?”

“拉在頭上用尿涮?”

“逼出來的。沒辦法的辦法。”

“妹子,我看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退一步海闊天空。聽我一言,畢竟,你們好過那麼一場,幹嘛非要魚死網破?兩敗俱傷呢?我相信,你肯定能找一個比他更好的,更愛你的帥哥。”

“你也是想和稀泥?沒門。”

“妹子。”婦聯主任一口一個妹子地叫着,“在情感問題上,尤其是結婚,兩個人都願意才行。賈誠信是存在問題,就像你所說的,不誠信、不講理、說話不算數,但這是個人感情問題。任何人,任何組織都不能強迫他和他不愛的人結婚。”

“我們好過了,同居了,還拜過天地,是事實婚姻。”

“好過也好,同居也好。拜過天地也好,都沒有人見。缺乏證據。”

“有。”卜杏斜又從懷裡掏出那塊白布,也是抖動了一下,“這就是證據。我們同居的證據?”

“你的意思是說,他和你是事實婚姻,現在又和另一個人結了婚?”

“對。”

“那是重婚。重婚,就觸犯了法律,得到法院起訴。判他們的婚姻無效。因爲你在前,她在後。”

“你也推辭?”

“妹子。咱們都是女人。”婦聯主任語重心長地說:“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經歷,我前夫和另外一個女人好了,好了以後我才知道。我也氣,我也恨,我也鬧。但後來一想,何苦呢?我放棄,我重新開始,後來找了現在的丈夫。哎呀,好得怕呢。又是做飯又是洗衣,把我寵得像個公主。現在,我才慶幸,不,是感謝以前的那個他,要不然,哪有現在的幸福。”婦聯主任說得神采飛揚。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說的是真的。”婦聯主任給卜杏斜倒了杯水,“咱們再換位思考一下,你如果愛他,就要尊重他的選擇。這纔是真愛,大愛。因爲他幸福了,你就高興。”婦聯主任看卜杏斜的反應,“所以說,你這是小心眼,嫉妒,還有封建思想。他和你睡了,就得娶你,不一定。當然,你遇上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事後許多年,卜杏斜才知道,這是這位婦聯主任工作的藝術,對方遇到什麼事,她也“遇到”什麼事。永遠和當事人站在一條線上,獲得親近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過,卜杏斜打心底裡佩服她。

天黑的時候,卜杏斜才往回返。統計局家屬院大門口,丁醋香眼巴巴地向遠處望着,眼神中流露出焦急與不安。

“媽。”卜杏斜着急地跑過去,“咋了?”

“你咋纔回來?你爹找你去了?”

“多一會兒了?”

“多一會兒了。”

卜杏斜扭頭就跑。華燈初上,行人稀少。卜杏斜邊跑邊喊:“爹——爹——”

穿過兩條馬路,是慶河。河灘上,有人散步。卜杏斜遠遠看到,卜某某見人就問,“你看到我閨女沒?卜杏斜,”用手比劃着,“這麼高,長頭髮,鵝蛋臉。”

自從她從看守所出來後,卜某某就成天嘮叨,“不要和賈家人糾纏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算一場噩夢還不行?咱認輸。”但卜杏斜就是不死心。

卜某某這麼說是有根據的。一是賈誠信已經成家,再怎麼也不可能娶卜杏斜爲妻了。這又不是解放前,能娶二房、三房……鬧來鬧去,能鬧個啥?無濟於事。二是他看得出來,路緣對卜杏斜挺好,那是個不錯的小夥子,誠實能幹,希望她和路緣拜堂成親,喜結良緣。

卜杏斜發瘋似的往過跑。卜某某抓住卜杏斜就問:“你看到我閨女沒?卜杏斜,”用手比劃着,“這麼高,長頭髮,鵝蛋臉。”

“爹。”卜杏斜氣喘吁吁地叫道,“我是杏斜。”

“閨女。”卜某某緊緊把卜杏斜摟在懷裡。“你去哪裡來?”

“爹,你不能亂跑。”

“閨女,你讓我好操心啊。”

倆人淚如雨下。

“咱們回家。”卜杏斜說。

“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卜某某抽泣着。

“回家再說。”

“那我不回。”

卜杏斜撲騰一聲跪在地上,“爹——”

卜某某也撲騰一聲坐在地上,“你不答應,我就不回。”

“我知道,你想說啥。”

“你就不能爭口氣,活得比他好些?咹?你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卜某某用拳擂着地,“強扭的瓜真的不甜,夾生還苦。”

“我找到說理的地方了,法院,告他重婚罪。”

“啊呀,我的閨女。清官還難斷家務事……你——”突然,卜某某一聲長叫,垂下了頭,不再言語。好一陣,才緩過氣來,“你胡鬧啊。”

一晚上,卜杏斜輾轉反側,毫無睡意。半路上的老人、婦聯主任、父親、路緣父子交替着在她眼前閃現。卜杏斜想,就像去省政府一樣,自己是不是真的走錯路了?難道就不能真的憋一口氣,過得比賈誠信好嗎?路緣和他父親教會了她很多很多東西,還讓她上了廣播電臺的函授大學,普通話輔導班,他們真的是好人。自己被抓進看守所,路緣跑前跑後,要不是他,自己還不得蹲上幾年大牢?

人就是這麼怪。吃不上的東西,猜想會非常好吃;到了嘴邊的東西,又覺得不想吃。也許,他們都說得對。想着想着,卜杏斜猛然坐起,扯下揣在懷裡的那塊布,摔在桌子上,用手一指,氣恨恨地罵道:“賈誠信,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嗎?啊?你怎麼能和路緣比,路緣人長得比你好,事做得比你好。咹?咱們走着瞧,我卜杏斜過得不如你賈誠信,我誓不爲人。”說罷,一拳砸在那塊布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卜某某和丁醋香聽見砸桌子的聲音,立即過來,看見卜杏斜站在地上,雙拳緊握,兩眼發怒。

“閨女,怎麼了?”

“我,想通了。”卜杏斜亢奮,高昂,“賈誠信有什麼好?除過光鮮的外衣,全是垃圾。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和他比一比。”卜杏斜說得鏗鏘堅定。

“這纔像個我閨女。”

說着,仨人激動不已,淚水再次涌出。

說到做到。第二天,卜杏斜到商店買了一桶油漆,一把刷子。徑直往東山方向走。卜杏斜所在的省城,是一個狹長的地帶,中間是慶河衝擊成的平原,兩邊是溝壑縱橫的崇山峻嶺,山嶺上長着茂茂密密的樹木。卜杏斜走啊走啊,在樹木之間來回穿梭,誰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過去,林業工人砍伐樹木的時候,選中哪棵樹,就在哪棵樹上用紅油漆做個標記,方便伐木工人砍伐。卜杏斜是要提着油漆桶幹什麼呢?

烈日當空。太陽透過樹枝,拋下一縷一縷的陽光。偶然間,有幾隻小鳥從頭頂上掠過,歡快地叫着。卜杏斜選擇了一塊較爲平緩的土地,用刷子把畫了一個一米大小的圓圈。然後跪在地上,雙手合攏,閉上眼睛,輕輕地說:“就是你了。”

說罷,站起。像是找什麼東西?沒有。“唉”了一聲,向山坡下跑去。有工人在幹活,卜杏斜借了一把鐵鍬,快速地跑回原地,開始挖坑。

坑挖好了,一米見方。卜杏斜從包裡取出一張塑料布,鋪在地上,又取出那塊帶血的布,將布鋪在塑料布上,然後方方正正地疊好,再用塑料布包了,放在坑內。

卜杏斜用土填平,又搬來一塊長條形石頭,立在坑邊,正面用紅油漆寫下三個字:

失身碑。

又在碑的下方寫了一首詩:

失身碑下失身記,

勸君莫學失身女;

癡情苦爲癡情累,

一片癡情毀自己。

寫罷,卜杏斜又跪在碑前,舉起右手,說道:“賈誠信,你既然不誠信。從此以後,你我一刀兩斷,形同路人。天若有靈,將此話轉告給賈誠信,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從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如若失信,天打五雷轟。”

說罷,磕了三個響頭。轉身,興高采烈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