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何時雙白頭

入冬了, 天氣一日涼過一日,河面上已結了層冰,樹葉幾乎落盡了, 只有河岸邊, 幾棵松樹, 惹了一樹白雪。

河岸邊, 掃淨了一塊地上的雪, 放上一張席子,席子上又鋪上了厚厚的幾層褥子和獸皮,輕柔溫暖, 厚厚的一層幾乎能把人陷在裡頭。

韻雅探了探頭,向河上鑿開的那個洞口看了看, 一片平靜, 連水紋都沒有一絲。

“阿利雅, 你不要走來走去,魚都被你嚇跑了。”墨印正是陷在那一堆褥子與獸皮中, 壓低聲音,對來來回回走動的韻雅念着。

韻雅只好又乖乖地蹲回他身邊,緊了緊衣服,揉搓着凍得通紅的手,喃喃唸叨:“這鬼天氣, 出來釣什麼魚。”說着, 瞟了墨印一眼, 他正坐, 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她吐吐舌頭, 昨天晚上討論今天吃什麼,無意間埋怨了句“虎大也不準備些魚在竹屋裡”, 他便今天一大早嚷着要出來釣魚。

北風又起,簌簌吹落幾樹積雪。

河上那洞裡頭浮着的東西稍稍一沉,又浮了出來,墨印急忙將手中的杆子提起來。

與前幾次一樣,魚線那頭空無一物——連魚餌也沒了。

墨印失望地吐了口氣,目光暗了暗,將魚線扯到自己近身處,重新掛上魚餌。

幾次魚吃掉魚餌卻不肯上鉤,看他急急忙忙地收線,又可憐兮兮地重新掛餌,一邊韻雅看着,忍不住掩住嘴,小聲地笑起來。

耳邊有刻意抑制的笑聲,墨印皺了皺眉頭,橫了韻雅一眼,將手中釣竿一丟,索性仰面躺倒,將頭一側,閤眼不理睬她。

咦?居然耍起小性子了?韻雅不禁笑得更大聲。半晌,見他依然不理會自己,終於湊上前去,扯扯他的衣角,他依舊一動不動,韻雅嘟着嘴,繼續扯他,一件大氅被扯得微微敞開了,怕他受了風,只好又巴巴地給他拉好。

“墨——”韻雅捏着嗓子,甜甜膩膩地喊了他一聲,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搖了搖。

墨印將頭側了側。

韻雅忽然鬆開他,慢慢地湊近上去,微微扯開他的大氅,將手伸了進去,在他腰上搔了搔,果然,他身子微微一震,不由自主的往與韻雅相反的方向縮了縮,卻又立即勉強忍住,繼續保持一動不動的狀態。

韻雅卻不泄氣,索性兩手都伸進大氅裡頭,在他腰上瘙癢,非要惹他笑出來不可。

墨印憋着口,強迫自己不能笑出來,一動不動,但韻雅卻感覺打他全身都繃得緊緊的,笑嘻嘻地等着他終於撐不下去,舉旗投降。

果然——

“阿利雅,你——”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將身子往韻雅觸不到的地方躲去,不料韻雅就像只八爪魚一樣纏在他身上,根本無法躲閃,只無奈地喊她,“別鬧!”

韻雅恍若未聞,依舊玩鬧得開心,眼角瞄到墨印被她鬧得蒼白的臉上微微泛紅,額頭上還有一層薄薄的汗珠,在淺薄的陽光下,晶瑩美好。

皺了皺眉頭,墨印終於人不下去,撐着身子緩緩坐起,想要將她拉開。韻雅見他起身,以爲他要反攻,忙收回手,機警地向後退開了一些。

卻不料,墨印尚未坐穩,身子忽然一軟,又緩緩癱倒下去。

她便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又躺回那一堆褥子裡頭,身子綿軟無力地陷在那堆褥子裡頭。

瞬間生變,韻雅愣着,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動不動地臥在席子上面。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一時間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費力地爬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不見動靜,又用力地扯了扯,如此反覆,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機械地喃喃喊着:“墨……墨……”她用力地搖了搖他的手臂,他的身子只是隨着他的手臂動了動,繼而,又毫無生機地側臥着。

手指微微發抖,小心翼翼地湊到他的鼻口,她不喜歡這個手勢,她想過永遠不要作出這樣的手勢,她知道,她相信,他會好好地活下去,她不想以這樣的手勢,去試驗,去質疑,他要活下去的決心!

只是——

好像有一隻手,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喉嚨,她努力地深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能聽到自己孤零零的呼吸聲,每吸一口氣,卻又都引得她莫名的暈眩。一股涼意從心底裡升起,她的手指就僵在那裡,那裡,空蕩蕩的,沒有風,沒有涼意,也沒有暖意,沒有生氣,更沒有,他的鼻息。

心,於是也驀然地空了,瞬間,沒有了涼意,沒有了暖意,沒有了苦,沒有了痛。

空的……

一切都是空的……

她跪坐在他身邊,拉拉他的手,想要拉醒他,可是,他的手那麼涼,那麼涼,涼得就好像再也不會暖了。

剛剛,她還欣喜於他臉上的一抹紅潤,剛剛,她還看到他額上有一層薄汗……

而現在,她只敢去握住他的一角衣袖,因爲害怕,害怕觸到他冰冷的肌膚,害怕那種沒有生命的溫度,害怕去面對某一些事實。

好了,墨,我不鬧了,就這樣靜靜地陪你看,陪你看山看水,看樹看雪。我再也不和你鬧了,好不好?“如果我不鬧了,你肯不肯醒過來呢?”

她喚他,喚一聲,落一滴淚。

忽然,感覺那被她緊緊握着的手動了動,她驚喜地看向躺在席子上的人,他依然閉着眼,但她卻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刻入骨髓般熟悉的聲音,他說:“說好了,不許鬧了!”

她愣了愣。

隨即,她終於又看到了他的眸,淡淡的眸光從長密的睫毛中撒出來。

又是驚,又是喜,她再次不知所措。

“好啦,傻子,我逗你玩呢!”一睜眼便見她淚眼朦朧,知她這一次被嚇得不輕,暗自責備自己不該開這樣的玩笑,滿心愧疚與疼惜,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拍着她的背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逗你玩呢,沒事的。”

她愣愣地擡頭看他,伸手,緩緩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脣,涼涼的,卻是真的,卻是活生生的,她狠狠地瞪住他,怒道:“哪有人開這樣的玩笑的!”多不吉利啊!最後這半句,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墨印無話可說,眼睛往邊上一瞟,江上的浮標沉了沉,連忙一把推開韻雅,提起釣竿。

韻雅看去,不禁又笑起來。

他終於是守到了一條魚,雖然——

那條魚跟手指差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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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雅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眉頭越擰越緊,墨印進屋洗浴已經有好一會了,可卻還是遲遲不見出來。

“墨,你到底好了沒有?”

屋子裡頭靜靜的,無人答話,連水聲也沒有。

一切都很安靜,卻似乎靜得不尋常,聯繫起白天的時候,韻雅心中一陣發寒,又扣了扣門,終於緩緩推開了門,邊出聲知會:“墨,我進來了哦!”

屋子裡果然是極安靜的,水汽氤氳着,滿屋子溫暖,木桶裡頭的人微微向上仰着頭,靠着桶沿,正睡得香甜。大約是因爲熱水和滿屋子熱氣薰着,他一向蒼白的臉,此刻竟泛着紅潤,看得人心中無限歡喜。

韻雅走近去,伸手試了試水溫,雖然時間過了很長,但因爲怕他受涼,屋子裡用了好幾只爐子暖着,水的溫度倒也還沒有消退,還有些燙手。

不想叫醒他,又不放心就此出去,韻雅撥了撥水面,瞅着他睡沉了的臉發愣,他瘦了,臉頰下陷,骨頭就顯露了出來,使得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棱角。心中有些不解,未到折竹屋來的時候,他雖日日奔忙,卻也不見消瘦得如現在這般厲害,究竟是怎麼了?

輕輕扶着他的發,無聲喚着他,只從脣形依稀可辨,那一個個“墨”字,念一遍,便是一份剪不斷,理還亂的繾綣思戀。

拎來一桶熱水,在他身後架一張凳子,韻雅在墨印身後坐好。

輕輕抽出他挽發的簪子,一頭烏黑的發披散下來,柔柔順順地淌過她的手指。

韻雅一把撈起他的長髮,長長的頭髮垂到了她的膝上,髮梢冰冷。她握着把木梳,一下一下,爲他梳理長髮。

記得婚前的那一夜,是她的發,這樣披散着,這樣被梳理着。

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髮齊眉……

是了,就是這句——

二梳,白髮齊眉。

心裡暗暗年着那四個字,每梳一次,心中便念一遍,真能如此,該多好!等到哪時,三千青絲能盡成白髮如雪,我們伴白頭鴛鴦,看細水長流……

一梳白髮齊眉……

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白髮齊眉……

萬千青絲,便是萬千在心中默唸的祈願,唸了千千萬萬遍,是不是便真能成真,能相守千年?

淚水滴落到他發上的時候,她不自知,卻是他醒了過來,掙着要回頭,但發被握在她手上,終於還是放棄了,保持着原先的姿勢,閉着眼問:“怎麼就跑進來了?”

她嗯了一聲,輕輕咳去喉間哽咽:“剛剛喊你的時候,你睡了沒有應,我就進來了。”

“嗯,那你出去吧,我收拾一下,便來。”墨印拉住她的手,木梳懸在他發上,失了扶持,便滑落下去,“啪”地一聲落到地上。

韻雅抽回手,將他的手按回熱水中:“別動,我給你洗頭髮吧!”說着,去拾起地上的木梳,這才發現,那一摔,木梳摔折了幾橫木齒。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那木梳放到一邊,改以五指爲梳,一下下依舊梳理得用心。

“你別亂動。”韻雅瞪住他蠢蠢欲動的手,又補上一句,“把手放回桶裡去。”說着,在他反應回來之前,利索地把他的手丟會木桶中,“撲通”一聲,水花濺得兩人滿頭滿臉。

韻雅一抹臉上的水珠,把墨印的頭板正,在桶沿上靠好:“你繼續睡好了。”接着,取過一邊桶裡的小木勺子,舀了熱水,輕輕從上往下用熱水淋上去,手指做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淋一勺熱水,梳一下頭。

輕輕地撫着潤溼了的長髮,手裡翻出幾丸皁球爲他塗抹到發上,皁角的香味在他發上繞開來。韻雅吸吸鼻子,笑嘻嘻道:“墨,你真好聞!”

墨印不知道是在想什麼,被她這一句話驚了,回過神來,看似無意地問了句:“阿利雅,最近你有與你哥哥聯繫嗎?”

“唔?”韻雅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搖搖頭,“好久沒有哥哥的消息了。”邊說着,邊有揉起他的發。他的發並不多,卻很細很長,應該沒有刻意地養過,卻長得極好。韻雅不禁懷疑他吃了那麼些好東西始終不長胖,是不是那些東西都給這頭髮給吸了去?

“那一會回屋裡給雲洛寫封信吧。”

“爲什麼?”韻雅往他發上澆了一瓢水。

“沒什麼,你太久沒有與他聯繫,他會擔心的。”

“他有是好擔心的?”

“那……什麼時候讓他來這裡玩玩?”

“他沒事來這裡幹嗎?”

“那……我們去找他?”

“我哪裡知道他在哪裡啊?”韻雅意識到了什麼,等了他一眼,沉聲道,“墨印,你想要幹什麼?”擔心他讓哥哥來將自己帶走,韻雅扯下腰間的那塊梅花玉,塞入他手中。

輕輕摩挲着手中的玉,那已過去的忽又被憶起,這被憶起的又變做玉上的那兩行字——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是,他知,他知她有如此“匪石匪席”的心,決絕地要與他白頭不離。他只不過是想要一個關心她的人知道她在哪裡,在他陪她看過庭前花落之後,能有人陪她等來年花開。

如此而已……

肩上忽然一沉,她將頭靠上他的肩頭,鬢上的發蹭得他臉頰微癢。不知是不是熱水濺到肩上還是因爲什麼,他只覺得肩上一股熱熱的液體往下流,燙了他的心口。

“阿利雅,快洗啊,水要涼了。”

韻雅忙坐起身:“怎麼,冷着了?”

“沒,你接着洗吧。”

“嗯。”用手背飛快地拭了一下眼角,輕輕地揉着他的發,白顏色的泡沫沾在頭髮上面,滿頭青霜白雪,這樣,是不是也算白頭?她急急忙忙地衝掉他發上的泡沫,不是的,這不是白頭,她要的白頭,是要在幾十年後的!

那,可是要到幾十年以後啊!

“墨……”

“什麼?”

“我以後常給你洗頭吧……”

常給你洗,永遠也不要洗完,一直洗下去,一直到沖掉了泡沫,你的髮色依然雪白,一直到你的臉上滿是皺紋,一直到我們都沒有了牙齒,一直到我們老了,一直到我們死了……

墨,你說好不好?

爲你洗髮,爲你理髮,爲你綰髮,不止到我們老了,要一直到連時間都老了。連時間都老的時候,我們仍在一起!

你說好不好?

“你說好不好?”

“好……”

40.宮城起干戈112.月黑輕騎逐21.蕭蕭竹聲寒13.無言淚千行9.金爐消香獸8.一吻盡繾綣8.一吻盡繾綣16.雪中嫌隙生54.一喜一傷悲39.山雨欲來時8.一吻盡繾綣39.山雨欲來時54.一喜一傷悲52.番外·還君明珠雙淚垂17.撫掃前塵消44.夜來起風雨18.相看無限情40.宮城起干戈16.月華染碧血9.金爐消香獸13.無言淚千行5.月下初定情26.愁色染蛾眉35.妾擬將身嫁3.同行山水間46.某燈番外之正常版16.雪中嫌隙生1.楔子12.月黑輕騎逐8.一吻盡繾綣12.月黑輕騎逐24.回首血淚溼12.月黑輕騎逐21.蕭蕭竹聲寒34.又是春香樓2.紅錦地衣皺37.結髮爲夫妻34.又是春香樓5.月下初定情11.武元劍戈起44.夜來起風雨31.湖上冽酒寒46.某燈番外之正常版34.又是春香樓26.愁色染蛾眉43.又別王孫去3.同行山水間11.武元劍戈起42.宮城起干戈319.爲誰溼紅妝35.妾擬將身嫁20.往事已成空31.湖上冽酒寒2.紅錦地衣皺53.滿目悲愁紅31.湖上冽酒寒37.結髮爲夫妻40.宮城起干戈155.骨成泉下土(結局)17.撫掃前塵消32.夕陽無限好24.回首血淚溼44.夜來起風雨8.一吻盡繾綣11.武元劍戈起47.屋前青青草21.蕭蕭竹聲寒48.寒梅病幾分39.山雨欲來時32.夕陽無限好1.楔子32.夕陽無限好37.結髮爲夫妻24.回首血淚溼23.願爲天上月27.怎負相思意11.武元劍戈起4.靜動轉乾坤10.霜雪掩柴扉2.紅錦地衣皺20.往事已成空43.又別王孫去6.月華染碧血25.兩情若長久25.兩情若長久19.爲誰溼紅妝1.楔子47.屋前青青草49.何時雙白頭45.惜別總依依33.再行山水間37.結髮爲夫妻32.夕陽無限好13.無言淚千行11.武元劍戈起13.無言淚千行35.妾擬將身嫁23.願爲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