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 人做完了一件大事後,很有可能是要大病一場的。
許是前一段時間過於繁忙,緊繃的神經一旦鬆弛下來, 所有原可以容忍的病痛一齊襲上來。
於是, 病來如山倒。
墨印生場病, 本也不過是件常事, 只是這病反反覆覆過了大半月, 依然是不見好。自那日高熱,人便不見舒爽過,終日只是倚在牀頭跟韻雅說說話, 然後便說累了,便睡過去。尋常人要是如他這般, 吃罷了睡, 睡醒了吃, 哪個不能長出一身肉來?獨他,日復一日地消瘦下去。
移開敷在墨印額上已經微微溫熱的帕子, 韻雅觸了觸他的額頭,熱度還沒有褪去,只好又擰了一塊帕子給覆上。
昨夜,也不知道什麼緣故,明明日裡退下去的熱度, 又燙起來。
韻雅取過桌上的藥碗, 用勺子將湯藥攪了攪, 吹涼些, 這藥是他自己寫的方子, 虎大也細心,知道他身子不好, 竹屋裡竟然有一間專門放置藥材的房間,上至珍貴的人蔘鹿茸,下至尋常的當歸黃連,幾乎是建了個藥鋪在裡面,要的東西,幾乎都是能在竹屋裡找到的,韻雅幾乎是不用出外的。
藥碗上的白霧漸漸淡了些,她將藥碗放到一邊,伸手輕輕推了推他,也覺得能推醒他的機會渺茫,卻不料他當真睜開眼來。
“你沒睡?”韻雅有些吃驚,動手將他扶起來,靠着牀柱半坐在牀上,邊說着,邊讓他把藥喝下。
盯着空空的藥碗,藥石直如沉入大海,沒有半點音訊,韻雅忽然問:“你自己開的方子,怎麼沒有什麼效果呢?”細細地把碗裡頭殘餘地藥汁看了一番,皺眉道:“是不是你怕苦,所以減了藥量?或者,用了不苦的藥?”邊說着,邊用手指沾了一下碗底剩餘的藥汁,點在自己嘴裡。
苦澀的味道從指尖蔓延開來,在舌根處,苦得讓人幾欲作嘔。
看着韻雅眉頭緊皺的模樣,墨印暗裡笑她自討苦吃,故意問她:“怎麼樣,苦不苦?”
韻雅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背過身去,卻驀然紅了眼眶。
那藥很苦,若是她,大概是不肯喝的,而他,卻是自己給自己開了這麼苦的湯藥,一天幾大碗的湯藥,硬是讓自己當作水一般一口氣喝下,從不皺一下眉頭。
原來,他也是這麼努力地想要自己快些好起來。
無論苦痛,都努力地想要好起來,想要活下來……
擡手裝作撥開垂在臉上的碎髮,藉機抹了抹眼角,走開幾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藥碗換做了一隻粥碗,本以爲他昏睡着,只想到給他灌下那一碗藥,現在,趁着他醒過來,怎麼也要讓他好好吃些東西。
墨印接過勺子,用勺子戳了戳白粥裡隱隱浮着的幾塊紅薯。
“這個紅薯,就是園子裡種的呢!”韻雅捧着碗,笑嘻嘻地說。
園子裡種的?墨印皺眉回憶了一番,就是那些他們兩個人討論了半天,都解不出個所以來的葉葉草草?她真的去把它們挖出來啦?
“紅薯的嫩葉也是可以做菜的,就怕你吃不慣,沒有端來。”說起門外的那園子,韻雅忽然顯得極興奮,“對了,你說這個季節,園子裡能種些什麼呢?”
已經是秋了,過了不久便是冬了,天寒地凍之間,有什麼,能被她植活呢?墨印心中苦笑,擡眼間,見她興奮得臉上微微泛紅,不忍拂了她的興,又想不到這附近有什麼能讓她拿來種的,頓了頓,只說,那麼想種,不如去折枝梅來栽着,興許第二年真能冒出些芽兒來。
不過爲了哄她的一句話,她竟真就當了真,跑到後園去真折了梅回來。
細細長長的梅枝被她小心翼翼地插到了院子邊。
明明是枯瘦的枝條,她看它們的時候,目光中總是帶着淡淡的期待與欣喜,彷彿已然看見它們越加的茁壯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未開的花,依舊未開,病着的人,總算是漸漸好起來了。
天氣還好的時候,他們會搬兩張椅子,坐到門外的廊上說話,漸漸不着邊際起來。
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來的時候是夜裡,下了一夜的雪,早上卻有薄薄的陽光灑雪地上面,連冰冷的雪,也似乎變得溫暖。
“你已經呆在那裡一個早晨了,究竟做什麼?”墨印合上手裡的書,早上一打開門,看到天地一片白色,她先是驚喜的叫了一聲,而後又是一聲驚叫,便到院子裡蹲了一個上午,一直到現在。
“我看那幾枝梅花呢,怕給雪壓壞了。”
墨印失笑,不過是逗她,她真就當真,真以爲這樣可以種出梅來嗎?“那梅又未必能種得活,你何必費那麼多心思。”
韻雅不理睬他,自顧自地繼續看梅,小心翼翼地撥開枝頭上的雪,將雪堆在梅枝的底部,小心地不去觸到梅枝,它們還沒有根抓住土泥,輕輕一觸,就可能傾倒。
墨印無奈苦笑,決定以後不輕易跟她開玩笑——不過一句話,她便這樣認真。
將手中的書放到一邊的小桌上,端起茶杯,目光卻桌子另一邊的一個小籮筐吸引,將茶杯放回去,伸手將那隻籮筐勾到自己面前。
是一隻竹編的籮筐,很小,很精緻。他用手輕輕撥了撥裡面的東西,裡面一團團的,滿是各色的線,一塊碎布包着一團棉花縫成一隻球狀布包,上面插着大小不同的幾隻縫衣針。
這兩天她很少跟他說話,原來是研究起女紅來了。墨印又翻了翻筐,想在裡面翻出些韻雅縫製的成品,卻不小心將縫衣針從那球上撥落下來,偷偷朝韻雅的方向瞄了一眼,確定她並沒有在關注自己這個方向,急急忙忙地將縫衣針都插回去,毀屍滅跡。
將筐放回桌上,起身,居高臨下地四下看看,終於看到韻雅的椅子的扶手上搭着塊布,伸手取過,展開。
倏然愣住。
那柔軟的布貼在掌心,輕飄飄的,他卻忽然覺得硌手,忽然覺得沉重。
那是一件縫製了一半的嬰孩的衣裳,紅顏色的布,朝陽一般熱烈。
孩子……
她始做女紅,一針一線,密密細細地縫着的,竟是這樣的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