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好事多消磨

翠竹青青, 小樓獨立。

慕容雲洛是個冷清的人,從墨印進了屋子,他只是引了座, 沏了茶水, 而後, 便是長時間的沉默, 不說話, 也不相看。

來者是客。

但先發話的卻是墨印。

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一陣恍惚,不知道該怎麼喊他好, 是尊一聲慕容公子,還是隨着韻雅喊一聲兄長呢?轉而又暗笑自己多心, 未成的事, 卻已經想得老遠。對着雲洛一笑, 起身道:“在下今日前來,是又一事要告於慕容公子知曉。”

慕容雲洛本在一邊, 不知道發呆還是怎麼的,只是愣愣地坐着,聽了他說話,只擡頭看向墨印,依然是不說話。

墨印不繞彎子, 笑了笑, 直接開口:“我將同阿利雅成婚。”提及妹妹, 雲洛的神色果然有變, 墨印解釋道:“長兄如父, 在下今日爲提親而來。”

一句長兄如父,已將方懷仁排除在事情之外。

慕容雲洛站起身子, 走近幾步,細細打量墨印,當日,他曾與小雅一同入府裡來見他,但那是傷重,昏昏沉沉間,只記得竹林中,幾幹翠竹下,隱隱確有一個人影,也記得他爲他療傷時,似乎有幾句簡短的對話。

慕容雲洛沉默不語,墨印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亦是沉默。

四目相對半晌。

終於,慕容雲洛移開目光,淡淡道:“我不答應。”

墨印目光一寒。

“我不答應,因爲小雅不能再被拋棄。”

“此生此世,我必不負她。”

慕容雲洛擡眼又看墨印,冷笑着反問:“那麼,你的此生此世又有多長呢?”離開她,就是拋棄了她,而他,是太容易離開的人。而小雅,是一直記着小時候被送到遠處去的事情的,否則,不能到如今都記恨着方懷仁。

這樣的問題,他無以爲答,斂盡笑意,淡淡對慕容雲洛道:“此事,只是她要求來告訴你一聲,你知道便好,至於,應不應允,便於我無干了。”說罷,擺袖便要走人。

忽然,肩膀被一個巨大的力道扣住,力透全身,一時,腳步也邁不開。

身後,一個聲音冷冷響起:“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讓你活着走了。”一陣掌風,襲得衣袂起舞,髮絲凌亂,雲洛瞧準背心,按住他肩膀的手加大了力氣,不讓他有逃脫的機會,準備一掌便送了他的性命。

墨印快速屈膝,肩上的力氣大減,疾進兩步。

雲洛有些吃驚,彷彿不相信他就這般逃脫,在墨印肩上,雲洛手上的力道是往下壓的,若是硬要向上掙脫開,確實是要費一些力氣的,但是隻要稍稍一屈膝,便能化開他的力道,閃身之間,便能躲開他的一掌。其實,這事很容易的事情,但與雲洛交手的人,往往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不屑於這一下屈膝罷了,久而,連雲洛自己也忘了,這一招,如此便可以輕易地化解。

只隔了不過一兩丈的距離,兩人對立。

春風起時,卻蓋不過肅殺之氣。

“告辭。”墨印反身又要離開。

“我不許!”慕容雲洛飛身上前,一落地,攔在墨印身前,一手已經向他頸間切來。

將他的手隔開,以那隻手做掩護,另一隻手偷偷繞到雲洛胸口,一掌便要拍下,卻被他察覺,連退幾步,化解了那一掌的力道。

“真的要打?”雲洛一挑眉毛,手伸入腰間,一聲清嘯,劍光如水。

身上並沒有任何兵器,墨印四下看了一番,縱身一躍,折下一枝竹子。忽然有些慶幸,好在慕容雲洛這園子裡種的是竹子,要是種滿楊柳,以柳枝做劍,他是還沒有這個本事的。

劍光流動,劍影暗浮。

竹勢沉穩,行如疾風。

似乎要以竹管正面去抵他的劍尖,但在一寸的地方,竹管忽然支在掌心裡一轉,劍尖正刺在竹節上,又是一轉,軟劍擰到一塊,竹管掃過雲洛喉間,若不是急退幾寸,恐怕便要被一下擊打上去。

慕容雲洛爲了要殺人。

而墨印只是爲了不被人殺。

一個攻守要兼顧,一個只守不攻,故而慕容雲洛一時處於下風。

手忽然摸到袖中有一包粉末,想了想,似乎是前些日子,留在他屋子裡的香粉,冷冷一笑,不加猶豫將那包粉末盡數向墨印投擲過去,見粉末迷了他的眼,幾步上前去,舉劍便要朝他刺去。

走近時,慕容雲洛忽然一陣恍惚,那粉末的味道很香,好像有好多種的花,和在一塊製作成的,味道多而不雜,甜而不膩,香而不豔,做的人想必很是用心吧!他忽然有些後悔了,後悔臨風飄香,散去了制香人的心血。

軟劍一指,他忽然發現墨印此時竟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劍光從一片芬芳中穿過,挑起香粉無數,縱使花香瀰漫下,似乎春意漸濃,溫柔旖旎,但他的劍,他的劍尖,依然不帶一絲猶豫。

劍尖輕顫,卻一路穩穩地刺過去。

動搖的是劍,而不是心,儘管劍尖在顫,但左右不離心口,及心口附近的幾處要穴。

而墨印始終一動不動。

難不成,花香真能醉人?

未必。但花香能殺人卻是事實。

慕容雲洛也注意到墨印的不對,細看下,才發現,那一把香粉散出後,他臉色驀然慘白,眉頭深皺,像是正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他沒有興趣知道。

他要殺他,只要最終他死了便好了,而他是怎麼死的,通通無所謂!

眼看劍尖已經要抵上他的胸口了,慕容雲洛難得地笑了笑,他很少笑,除了殺人的時候。

可是就在他扯開嘴角的時候,劍尖忽然再刺不出去,墨印居然還能擡手將那管竹子護住自身周全,將他的劍攔了下來。

畢竟力氣不夠,雲洛劍尖一轉,直指他腰際,一劍刺過去,咣噹一聲,竟有東西擋住了那一劍。

一塊綠色的玉佩落在地上。

一道青色的人影,終於也癱軟下去。

“夏管事,你們公子回來了嗎?”早晨出的門,下午還不見人回來,韻雅心裡着急,見人就問。本來要同他一道去的,可是他執意要她留在山莊裡,說只是去找哥哥,會避開方懷仁,不會有事情的,可是,大半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夏丘節正往外走,又被韻雅攔住,她已經問了他好多遍了,可是,卻又說不出公子究竟是去了哪裡,每每他一搖頭,她人就又不見了蹤影。看她一臉着急,卻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要開口詢問,韻雅卻連看也不看他了,快步往門外走去。

夏丘節皺了皺眉頭,難道是兩個人鬧不痛快?想着,呵呵一笑,搖搖頭走開了去。

韻雅徑直走到門口去等着。

武元山莊處於比較偏僻的地方,人來人往的場面倒少見,她只好托腮坐在門外的石階梯上看外面樹上滿枝滿枝的嫩綠色葉芽。

半天了,終於看到葉七娘從外面回來,急急忙忙地上前拉住她的衣袖:“葉堂主,路上可有遇到你們公子?”

葉七娘一頭霧水地看着她,明顯連墨印出門的事都不知道。

從清晨到黃昏,他去了幾乎一整天了,心中一怵,一顆心沉了下去,十有八九——該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念及此節,二話不說,立即向方家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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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雲洛看着手上的那塊玉,剛剛的一劍正劃在梅枝上,玉上,梅的花紋驟然改變,本來那一棵開得正好的梅花,忽然像被攔腰砍斷,便要落盡一地殘花了。

摩挲着玉石背面的小字,目光一寒,另一手上的一柄短匕去勢已成。

這塊玉,可以救得他一時性命,但,他終還是得死在他手裡。

墨印倚牆而立,毒發之下,周身如萬千蛇蟲啃噬,骨骼接連着陣陣鈍痛,好像被重錘一下一下地擊打。他微微合着眼,所幸有這樣的疼痛,使他不能失去意識,反而清醒地有着活下去的執念。

雲洛的刀很快。

因爲他知道,在他要殺的人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任何事情都有改變的可能,他沒有任何鬆懈的機會和理由。

可是,當刀尖將抵上他的胸口。

可是,當他的身子猛然向左一側。

可是,當他的手指夾上他的刀刃。

他卻後悔了。

後悔應該在方纔便殺了他,而不該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來研究他身上配的這塊梅花玉。

牆上,掛着一張琴,匕首來勢太急太猛,震得緊繃的琴絃都“嗡嗡”作響。

他剛剛明明臉色驀然煞白,嘔了一地的血,那時,他都懷疑,也許不用自己動手,他就能死去,可爲什麼他竟能忽然又有力氣與自己對抗?

墨印夾住刀刃的手指微微地有些顫抖,擡眼看向慕容雲洛,他們兩個之間,是不長的距離,他忽然一笑:“得罪了,因爲我不想死……”

雙指夾緊刀刃,刀刃一震,慕容雲洛虎口被震裂,冒出血來,只得鬆了手,反看墨印,那一震,只震裂了慕容雲洛的虎口,而他自己,卻似乎比慕容雲洛傷得還要重,一時,面無血色,只嘴角又隱隱地滲出鮮紅。

匕首在他手中,腳步交疊,幾步上前去,目光在慕容雲洛身上一掃,匕首一送,直指雲洛心口,慕容雲洛反手一格,卻不料在距胸口寸許的地方,刀尖一轉,準確地刺另一個地方。

墨印看着慕容雲洛的臉色,微微一笑,他賭贏了!他賭,當時來爲他療傷,傷勢沒有痊癒,而此時這一刀,正捅在舊時傷處。

卻在此時,小樓外面,有一個聲音傳來,喊着的,就是他們兩個人。

墨印與雲洛相視一眼,具是一愣。

韻雅初入竹樓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很濃的花香,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再往裡頭走,花香裡頭參雜了血的腥氣。

然後,她看到他們兩個人。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腥氣會那麼重,因爲那是兩個人的血。

慕容雲洛舊傷處有添了新傷,血汩汩冒出來,溼透一襲白衣;而墨印,方纔那一刀,已是強弩之末,取巧才能傷了雲洛,此刻只看着韻雅,已是說不出話來。

地上,有一柄染血的匕首,兩個人的血,還不停地滴落到地上。

韻雅一時無措,也不知道該去攙扶住誰纔好,只開口乾乾地問:“是發生了什麼事?”

慕容雲洛找了地方撐住身子,看着妹妹,一字一頓道:“我不同意你們的婚事。”

“爲什麼?”

雲洛忽然發現,韻雅聽到他的答覆的時候,目光居然也是一寒,跟墨印的反應極爲相似,他忽然想,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夫妻相嗎?又發覺不對,心裡笑了自己一把。

“爲什麼?”見他不答,韻雅接着追問。

“因爲,他很快就會死。”他的聲音清清淡淡,絲毫不像在討論人的生死。

“胡說!”她的聲音驟然拔高,笑了幾聲,目光射向雲洛的時候,利如寶劍,“胡說!胡說……”她對着雲洛喊着,可是,她身邊的人,哀毀骨立,她堅定地反對着慕容雲洛的說法,眼眶,卻紅了起來。

雲洛嘆了口氣:“是不是胡說,小雅,你自己知道的……”

屋子裡忽然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沉默。

半晌,韻雅笑了笑:“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不怕。”

“可我還是不同意。”

“哥哥,你……”韻雅的聲音又高起來,頓了頓,忽然冷冷一笑,“那你自己呢?你不是也會死嗎?那麼你也是應該忘情忘愛的!”

慕容雲洛臉色陡然慘白,愣愣地看着韻雅,半晌,嘴脣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開口卻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掩着脣,彎下身子,好半天,才苦笑着點了點頭,啞着聲音笑道:“……是……”

“哥,”韻雅喊了一聲,可是這個字到嘴邊,心中突然苦澀,她苦笑了一下,“別說我不知臊,我……總之這親事,我是一定要辦的,方懷仁要是問起了,提一兩句就過了,沒問也就不用跟他說了。至於哥哥,若是想要喝這杯喜酒,定尊你爲座上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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