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秦殷帶商隊離開韶都,前往炎國。
而奇怪的是,以往琴鶴齋外出, 無論東傢伙計, 都是騎馬出行, 可此番, 東家秦殷秦大公子居然安穩地坐進了馬車。
而外人所不知的, 那乘馬車中,其實是坐了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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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四個人,卻是三個人, 爲着陪同一個人。
除了那麼一兩個人,恐怕再沒有人知道, 當今皇上, 就在這乘馬車裡面。
褪下龍袍, 除去冠冕,依然還是個尋常公子的模樣, 身上是有那麼些貴氣,可怎麼也想不到,這個雖然眉目裡盛滿擔憂,臉上卻還帶着幾分溫和笑容的人,會是當今皇上。此刻, 他正斜斜倚在軟墊子上, 閉着眼, 應該是睡着了。
似乎因爲有外人, 而且這個“外人”還是九五之尊, 車裡其他的三個人有些沉默,秦殷擡眼四下看了看, 一些平日裡的玩笑,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來,韻雅坐在臨窗的位子,一路眼睛只管往外邊瞄,倒是墨印自在些,跟木弦抵掌而談好一會,說完話,就握了韻雅的手,開始也合着眼睛靠在車廂裡頭養神,也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
秦殷將頭別開,也看窗外的景色去了。
這段路,走了好多次,可沒有一次,像現今這麼沉悶無趣的。
當年名覺寺中的少年,已經長成一代君王,君臣間,畢竟不能百無忌憚,若是沒有這次的事情,像現在這樣相臨而坐的機會,恐怕都是沒有的。
做了君王,人,可會變?
行進的速度不慢,十來天便到了邊陲幷州,墨印是不入炎的,將他在武元山莊安置好,秦殷與木弦又上路去了。
看着那一乘馬車漸行漸遠,忽然真切的意識到,流年暗換,物是人非了。
見面時,他對他行禮,雖知君臣有別,但相比以前,勾肩搭背的自在快活,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忽然,墨印回過身,看向身後的武元山莊。
武元山莊。
威強睿德曰武,行義悅民曰元。
這是當初他賜的名。
可是,如今,大概武元山莊也太過“威強”,“威強”得——恐怕足以發起一場叛變。
垂在身側的拳頭緊了緊,帝王的心思,太難猜。
也是時候,還給他這些了。
武元山莊裡有一片梅林,雖然已經是初春了,可是邊塞苦寒,那一片梅花開得倒還好,只是不如冬日裡熱鬧罷了。
墨印的屋子地勢高,透過窗子,可以看到那一片的梅花,可是,因爲“玲瓏醉”的關係,他屋子的四周,近些的地方,通通給韻雅大刀闊斧地休整過了,莫說是花,就是草木,也是斟酌再三才留下了那麼的幾株。
青花瓷碗,半碗多一些的小米粥,浮着幾葉嫩綠的菜葉。
淺淺的小碟,幾支用醬醃製過的嫩姜切成小塊,這是南方的小菜,尋常人家醃上一罐子,就能吃上大半年,最適合吃米粥的時候下飯。
一碟青菜,快火炒過,熟了,卻還是青翠喜人,很是好看。
再加一小碟雞蛋,嫩黃的一片,不見一點焦黑,是再蛋液滑入鍋中,剛剛凝固的時候就給盛起來的,看起來狠好做,但是,火候和執勺的功夫卻不可小覷。
幾樣小菜,雖清淡,看起來容易做,但要做得好,還是要費一番功夫的。
將碗碟放下的時候,他正和着眼坐在一旁假寐。
春天到了,正是花開的季節,她說什麼也不肯隨便讓他出去。
碗被塞到他手裡,擡眼看去,韻雅的臉微微有些泛紅,看着他,眼神有些飄忽,似乎有什麼事情想要說,又猶豫着沒有說出來。
“有事?”看她心神不寧,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只拿眼睛看他,半天不說話,只好先開了口。
不想一問之下,她面上的紅雲忽而更甚,嘴脣動了動,話到嘴邊,似乎又猶豫了,紅着臉跺了跺腳,自己對自己嘟囔了一句,旁人聽不清楚內容,但感覺,好像是她在對着自己發脾氣。
墨印在旁看得不解,正待要問,卻被韻雅往手裡塞了筷子,將碗推到他面前,乾乾一笑:“先吃東西吧。有話,有話一會說吧……”說着,移了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來,支着腦袋,呆呆地看着他。
一碗粥。
幾碟小菜。
都是些清淡的菜式,但菜式簡單,卻還是可以看出做菜的人費了一番心思。菜很好,卻未必是做菜的人手藝好,只不過是做的很細心,很用心罷了。而這份用心,不是嚐出來的,是感覺出來的。
這種感受,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感覺到的。
但,墨印偏偏能品出這種感覺。只因爲,這種感覺,是她經營出來的。
“墨。”韻雅小心翼翼地開口。
他擡頭看她,卻不接話,等着她往下說。
“嗯,這裡,這裡離方懷仁,反正就是方家很近,對不對?”她細細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能從明滅變化中捕捉到一絲他對她的話作出的反應,只可惜,漆黑如深潭的眸子,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依舊是波瀾不驚。
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臉上更燒得火熱,硬着頭皮又接着引導他:“你,覺得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做?”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她說完就後悔了,他哪裡能反應過來她想要說什麼啊!
“阿利雅,你想說什麼,便直接說了吧!”
他一句話,倒讓她又臉紅起來。
終於,韻雅深深吸了一口氣,皺了皺眉頭,看着他,低斂眉眼,彆扭道:“那說好了,無論我說什麼,你可不許取笑我。”說着,一鼓作氣,也不等他答應,抓過他的手,展開手掌,在他手心裡頭劃了起來。
一點,一橫……他仔細感覺掌心裡的筆畫,幾個字,漸漸明瞭,眉眼裡頓時染開了笑意。
手心裡,是她柔軟的手指。
……“妾”……
……“擬”……
……“將”……
……“身”……
……“嫁”……
……“與”……
妾擬將身嫁與——
這就是她的話嗎?
他看着她,她卻沒有擡頭,從垂下的碎髮間,還是可以看到大片的紅色染着她的臉頰。
空氣一下凝滯,駭人的沉默。
半晌沒有說話,他只看着她,不置可否。
韻雅有些急,抓着他的手一緊,臉上滾燙,腦子裡一片空白,想要落荒而逃,卻強迫最近留下來,似乎有些緊張,手微微地有些發抖。
他依舊沒有說話。
又展開他的手心,想了想,咬着脣,接着劃下去。
縱,被,無,情,棄……
不,能,羞……
不能羞,卻可以難過,可以悲傷,可以逃避。
她匆忙起身,想要逃離。
兩手正要相離,卻忽然有一股力道將她拉了回來。
用力過甚,她一個不穩,跌入他懷中去。他的氣息迎上來,縈在耳邊,惹的一陣酥麻,她聽到他笑着說:“誰說不要你了嗎?”
好,沒有不要,那就是要了,要了,就不可以棄了!
暗裡,她得意一笑,手指在他掌心爬動,與他的手相扣住。
“那你什麼時候去方家……”
“方家?”墨印微微眯起眼睛,她不是怨方懷仁入骨嗎?爲什麼會要求去通知他呢?
韻雅躲開他的目光,低聲說:“去方家,不是爲了告訴他,他的意見,可以不用去管顧的,可是,你一定要跟我哥哥說一聲……”
“你哥哥?”他又皺起眉頭。
“這事,總不能瞞着他吧……”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擰眉,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見他沒有反對,她又跟上一句:“那你什麼時候去呢?”
墨印笑出聲來,點了她的腦門,笑道:“哪有你這樣的姑娘家,趕着催着要嫁人哪!”
韻雅對着他吐吐舌頭,從他懷裡掙出來,收拾起碗筷,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雖然他沒有拒絕,沒有多說什麼,可是,可是還是羞得臉上燒成一片,腦子裡頭,依然一片空白。
愣愣地看着手裡的碗,一路走去,一路吃吃地笑着。
路就這樣在她腳下,她笑着走着,以後,是喜,是悲,是笑,是淚,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