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兒不僅憎恨義父,也恨太宗不是嗎?”
“何意?”
福王道,“當年太宗排擠謝家,玄兒應當明白,就算沒有西戎人,你們謝家也難逃一劫,就如陸家,陳家一樣,太宗貶謝家去邊垂,便是想借西戎之手鏟除謝家,謝將軍跟隨高祖出生入死十幾年,打下這江山,這江山也有謝家的一份,而太宗呢?將這些功臣一一除去,玄兒應當有恨吧。”
此話說到謝玄心裡去了,恨,怎能不恨?
他還記得,幼時,朝中每每有聖旨下來,他們全家都緊張得不行,一次,朝廷賜來食物,他伸手去拿,被母親打掉,因此母親被朝廷來的人指責,受了二十大板,險些丟了性命,後來才知,母親是害怕那食物中有毒……幼年戰戰兢兢的日子,給他留下深刻的印像。
想起這些,謝玄靠在牆上,默默出神。
“如今,便有這麼個機會。”只聽福王說來,聲音透着壓抑的激動,“你可將子夏交出來,說是義父之子,來保全你的性命,至於世子……”福王趴到牢門口,四下看了看,放低了聲音。
謝玄聽了,眉頭越皺越緊。
最後福王又道,“爲父願自裁於你面前,甘心向謝家賠罪,這與爲父死於鍘刀之下可不同呀,只要玄兒相助世子。”
謝玄聽言,笑了,“義父就不怕兒子欺負世子?”
半晌,福王嘆了口氣,又一番語重心長,“之後的事,爲父也管不了這麼多了……爲父不甘心,難道玄兒就甘心嗎?這難道不是玄兒的一個機會嗎?”
謝玄久久未再出聲。
然而次日,便傳出福王燕澤在牢中自裁的消息。
午門之變十日後,京城汴梁逐漸熱鬧起來。
這座古老的都城不似西京那般,受到嚴重的戰火,恢復迅速,甚至沒有留下一絲戰後的痕跡。
宋玉與子夏,小伍都帶着紗帽,朝京城而來。
其餘護衛與他們分散而行。
城牆角下的告示欄,圍了不少人,上面貼着皇帝的召書,寫着福王劉黨的罪證,大家都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宋玉擡起頭,看了一眼,心情格外複雜。
爲燕榕的勝利感到欣慰,同時也爲謝玄感到糾心。
“你們聽說了嗎?福王牢中自裁了。”
“狼子野心,活該。”
……
什麼?幾人聽了互視一眼,驚訝不己,不敢多加耽擱立即入了城。
客棧房內,宋玉取下紗帽放於一側,此刻的她仍是一番男裝打扮。
小伍迫不及待,目光落在她身上,“姑娘?”
宋玉擡頭看他,知道他要說什麼,眉眼之間也是一片焦色,“謝玄該知後果。”
她是在指責他?
小伍聽言面色不悅,但知宋玉是公子看重之人,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再次相求。
宋玉揮了揮手,嘆了聲氣,“這番大事,燕榕又豈能放過他?我,盡力而爲。”
子夏與小伍出了房間,來到迴廊上,小伍立即黑下臉來,“我瞧着宋姑娘根本不想搭救公子。”
子夏瞟了一眼宋玉的房間,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拉着他進了另一間屋。
關上房門,二人相對而坐。
“不是她不相救,而是她也無能爲力。”
小伍不服,“我跟在公子身邊,關於姑娘與燕榕的事也知曉一二……”
子夏打斷他的話,“江山大業面前,凡是有做爲的帝王都知如何選擇,燕榕豈會爲了一個女子,放了一個謀算他江山之人?”
小伍神色頓時一片暗淡。
是了,他不會,他是誰?他是隱忍數年的燕榕,他一舉平了劉黨之亂,平了福王之亂,其謀略手段堪稱天下第一,這樣的人,又怎會放了公子呢?
“不過……”又聽子夏緩緩開口,“除了宋玉,我們手上還有一張籌碼?”
小伍一驚,想了想,“這是何意?”
子夏倒了一杯熱茶,垂下雙眸,“福王之子,大人對子夏有恩,子夏是該報恩了……”
自從得知謝玄被擒,這幾夜,宋玉睡得都不安穩,半夜便醒了,然後睜着大眼,等着天明。
一月時間,乾坤扭轉,變化驚人。
而她要如何救他?
不由得想到,他曾說過,“若敗了,這世上便沒有謝玄此人,不過,你放心,我早己爲你安排好一切……”
若在以前,她也無非一聲嘆息,可如今不同了,他救她數次,她又豈能見死不救?還有他對她的情意,燕榕說過,這世間唯獨情債難還。
她突然理解,燕榕對清漪做的一切。
可她又怎能再拿與燕榕當初的情意去要求他?何況,他也並不在意了,不是嗎?
次日,她告誡子夏小伍,不要擅自行事,她會想法子,無非是安慰二人而己,她又能想到什麼法子?便是如此,她還是去了一趟大理寺。
站在大門口,迎着陽光打量衙門外那兩頭凶神惡煞的石獅,嘴角勾了勾,一月前自己也身陷其中,如今又輪到他了。
坐在衙門對面的茶鋪裡,喝了兩盅茶,聽着四周百姓對那日政變繪聲繪聲的描述,對燕榕的稱讚,劉太后,福王自裁的議論,還有李貴妃乃燕榕親母的皇家秘事,宋玉持着茶杯的手頓了頓。
這個消息對她而言,比任何一個都要來得震撼,那日,當小伍告訴了她,她一夜未眠。
真是好笑呀,她是因爲娘與燕榕離心的,以致他不要孩子。
到頭來,卻告訴她,她的娘其實是燕榕的娘,這又算什麼?上天給他們都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娘要殺兒,兒不放過娘。
她當即就大笑出聲,卻也淚流滿面,爲誰?爲自己,爲孩子,爲這亂七八雜,剪不斷,理不清的關係。
她原本還擔心娘,如今看來,一切都不需要了。
只是不知道王家兄弟與阿寶在那裡,還能與他們相見嗎?
怔怔的想着,但見一隊衙役擡着一頂官轎走來。
宋玉深吸一口氣,丟下幾個銅板,起身出了茶鋪。
樑仁剛從皇宮下朝回來,這幾日皇帝肅整朝綱,着實忙不得行,那知,剛步上臺階,突聽一個聲音不遠處轉來。
“樑大人。”
“何人在此?”
立即有衙役上前,將樑仁護住。
樑仁尋聲望去,但見一人,戴着紗帽,朝他深深一禮。
“你是……”
紗帽微微拉開一些,露出熟悉的面孔。
樑仁一驚,立即呵斥衙役退下,上前兩步,不由得緊張的問道,“你,你怎麼來了?”
那日皇上問了宋玉的情況,他如實道來,言語之間,無不透着對她罪刑的開脫。
“宋姑娘雖是女子,但爲大燕辦了幾樁大案,實爲難得……”他想爲她說幾句好話,如今宋玉還在朝廷追捕的名單之中,不過,依李太后與宋玉的關係,再者,皇上大赦天下,是不是該將宋玉之罪給免了?
他想套皇上的口風。
但皇上的口風,豈是他能套得了的?
最後皇上沒做任何表示,揮揮手讓他退下,不過,在他腳步要離開大殿時,卻聽得皇上的話淡淡傳來,“她在牢中,倒承你關照了。”
他心裡納悶得很,可也不能去問皇上呀,回到家,想了好久,這皇上與宋玉之間,好似不那麼簡單。
不過,皇上的心思,他不敢去猜。
“樑大人,宋玉有一事相求。”
樑仁回過神,想拉她進門,又警惕的收回了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什麼?你要見謝玄?”
書房內,樑仁驚訝而問。
宋玉點了點頭,“我知道讓大人爲難了,謝玄是死囚,不許任何人見的,只是……他曾相救於我,我只想見他最後一面,大人放心,我絕對沒有其他想法。”
樑仁抿着嘴,“姑娘是說,那日劫牢的人便是謝玄?”
宋玉點點頭。
樑仁嘖嘖兩聲,又開始納悶了。
謝玄敢爲宋玉劫牢,想必與她關係不錯,咦,那皇上……
他有些糊塗了,眨巴眨巴眼,“這……”
但見宋玉在他面前跪下,“大人可信我?”
樑仁一驚,當即扶起她,“姑娘這是做甚?”
宋玉緊緊看着他,目光懇切,“望大人成全。”
樑仁好生爲難。
燕宮。
清漪提着一個食盒來到御書房,被英武擋在了門口。
“英護衛,本宮給皇上送些糕點。”
“皇上正處理政事,吩附任何人不得進見。”
清漪一怔,但見英武面無表情,像一座山似的立在面前,燕榕的幾個貼身護衛,唯此人最不好說話,也最目中無人,她心裡有氣,他那有將她當主子看待?
一旁的采苓見了,雙目一瞪,“德妃娘娘只是送送糕點而己,你怎知皇上不見?你進去通報一聲不就行了嗎?”
“采苓。”清漪低聲呵斥一聲,采苓癟癟嘴。
“哎喲,是德妃娘娘來了。”這廂小路子持着扶塵出來,一見她立即笑臉說道,但見她手裡的食盒,有所瞭然。
“路公公,即然皇上有政務要忙,本宮就不打擾了。”說完正要離開,小路子急忙道,“娘娘稍等,容小奴去稟告一聲,小奴看着皇上這會兒也該忙完了。”
“那就有勞公公了。”
小路子嘻嘻一笑,屁顛顛的進了大殿。
片刻,又迎了出來,“皇上讓娘娘進去。”
清漪聽言臉上一喜,提起裙襬大步而入。
“有娘娘在,小奴就不進去伺侯了。”
小路子對着清漪的背影說道,卻聽英武冷哼一聲。
他立即收起臉上神色,來到英武面前,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又“嘶”了一聲,“我說,你這是怎麼了?好些日不見人影,這剛回來,又擺個臭臉,給誰看呀?那可是德妃娘娘,皇上最寵愛的女人。”
英武未理他,偏過身去。
小路子不樂意,又湊到他面前,一手撫住下頜,皺着眉想起了什麼,又清咳一聲,“不是我說你,不就失個戀嗎,什麼女人不喜歡,偏偏喜歡賊子的女兒,喜歡就喜歡吧,既然她死了,你也該收心了,這都是天意……”他伸出手,本想拍拍他的肩,安慰安慰他,那知,被英武一把抓住手碗,怒狠狠的朝他瞪來。
“別在我面前提起她。”
“你,你?……我,我?……”
英武將他手一丟,大步離去。
小路子痛得齜牙咧嘴,“好你個英武。”他一陣嘀咕,不就一個女人嗎,長得也不怎麼樣嘛,不過……唉,小路子搖了搖頭,一聲嘆息。
殿內。
燕榕着素服,素冠,因劉太后剛行大殮之禮,他要守孝三月,是以宮中上下,皆是一片素色,連大臣們也在腰上繫了喪帶。
一代鐵腕太后,對大燕有着深遠影響的人物,便這樣沉靜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一棺一土一生,數年之後,還有幾人記得?太后於大燕的豐功偉績,都被那“逆黨”二字所掩蓋,在史書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筆。
再說清漪見燕榕正埋頭揮筆急書,從采苓手裡接過食盒,並示意她退下,然後輕聲的將糕點擺上,又將湯羮放在他面前,燕榕擡起頭來朝她點點頭,適才專注的目光染上一片柔色。
清漪瞧見他眼下的青色,一陣心疼,“聽聞榕哥哥沒有進膳,這可怎麼行?”
燕榕放下手中筆墨,拿起一份摺奏,“一時忙着,倒也忘了。”
清漪皺起眉頭,“太后娘娘剛薨,榕哥哥己經幾夜沒睡個好覺了,應該好好休息。”
“朕也想休息,可這朝中之事,拖不得。”
“清漪明白,逆黨剛平,一大堆的事等着榕哥哥處理,正因如此,更要注意自個兒身子。”
燕榕放下奏摺,瞧着面前的湯羮,端起來喝了一口,“這會兒倒也覺得餓了。”片刻,他擡頭看她,“這些日,你也累了吧,後宮之事……”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微皺起眉頭。
清漪知道他想起了李太后。
她咬了咬脣,“有些事,榕哥哥不要責怪太后娘娘,適才清漪去了榮寧殿,娘娘身子好了許多,她……盼着榕哥哥能去看她一眼……”
“清漪。”燕榕打斷她的話,語氣也淡了幾分,“榮寧殿那邊,你去問侯一聲就行了。”
清漪輕輕點了點頭,想說什麼,還是沒有開口,暗忖,燕榕對李太后的心結,無非是她曾幫着福王,但這些誤會並非一日兩日能解開的。
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也讓她應接不暇,她還記得那夜,劉太后將她與燕榕押去了西京行宮,她是多麼的擔心害怕,她想,罷了,與他死在一起,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未料當夜燕榕便帶她逃了出去,到了雍縣,居然大山上駐紮着十萬大軍,那一刻,她便知道,他贏了……
一月的時間,她又回到了這裡。
一切彷彿做夢一般,有時想起來,都不真實,不過,她認爲,她的幸福生活纔剛開始。
“清漪。”
“嗯。”她回過神,見他碗內湯羮見底,不由得笑了笑,又將一碟糕點放在他面前,突然感到胃中一股翻滾,她忍了忍,然而見燕榕一直盯着她,神色莫變,欲言又止。
“榕哥哥?”她有些詫異。
“有一事,朕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燕榕放下碗,緩緩說來,“如今……”
“嗚嗚。”
他剛開口,突見清漪捂住嘴,乾嘔起來。
“怎麼了?”燕榕一驚,嗖的起身,扶她坐下。
“無礙,或許近日太累了……”清漪有氣無力,接着又是一陣乾嘔。
“來人,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