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真相

【一】

這是一條幽深寂靜的走廊, 壓抑窒息爭先恐後從四周溢出,鋪天蓋地襲來。住院樓總是這樣,沉悶與單調的白色充斥整座大樓, 穿過長長的走廊, 然後是佳一臉黯然的蒼白。

“怎麼樣?結果出來了嗎?”佳氣息微弱的問道, 睜大眼期待看着我。

“你先躺下。”我替她掖好被褥, 搬來一張凳子, 坐在病牀旁削蘋果。

這一舉動令她眼神黯然不少,佳鼻孔裡發出嗚咽聲,睫毛顫抖, 茫然的看着我手中的蘋果。從佳住院這三天以來,每一天當她這麼問我時, 我都會靜靜搬來一張凳子, 坐下削蘋果, 她的表情最終由期待變成失望,由失望導致絕望。

佳轉過臉, 雙肩顫抖,微微啜泣。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但手剛伸出來,僵在半空中,又硬生生收回來, 我嘴角扯出個難看的笑容:“沒事, 醫生不是說等住院觀察麼, 或許觀察幾天就沒事了。”

“廢了。”她抽噎着, “我的腿一定是廢了。”

她偏過頭, 眼裡涌動着悲傷,那是不想死的期望, 又是死不了的絕望。

“對不起。”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埋下頭,自責道:“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她眨眼看我,張張嘴想說什麼,最後搖搖頭,什麼也沒說,悶聲把頭塞進枕頭底下。

我起身把還沒削好的蘋果扔進垃圾桶裡,把凳子擺回原位,推開病房的門,回頭看了眼佳,搖頭嘆息。

關上門的剎那,我聽到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哭喊。

而我憋着許久的笑意,終於在那一刻放聲大笑,直到眼角溢出淚水。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句句發自肺腑,佳的腿,的確休息幾天便好,但她擔心過度,示我每一句話爲廢腿之兆,尤其是每當我關門之前,那一聲悠長的嘆息,更令她最後一道防線驟然崩潰,淚如泉涌。

【二】

但我從來沒有解釋過,從某種意義而言,這一切,不過是我表面演的假戲而已。

至今,都能回憶起,佳的腿被翻滾的車上掉下的貨物砸中的情景,她呼救的樣子歷歷在目,楚楚可憐,我站在不遠處,她看到了我,我沒有動,她又呼喚又哭鬧,使勁扒着腿上重物,直到滲出血,她依舊堅持固執。

而這時,我才緩緩走過來,十分痛心的問,怎麼了?

她想使勁瞪我一眼,我憋着笑,咬住下脣,硬是沒笑出聲來。

然後她又帶着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求你了。

我說盡力而爲,然後拿出電話打110,但是良久後,我嘆了口氣說,醫院急救車不夠用,不過你堅持下吧。

她哭得梨花帶雨,我安慰她,像小時候一樣,我說我會盡力的,你忍住,然後我用力搬起她腿上的貨物,她動了動腿,吃力的把腿移到旁邊。

我累得筋疲力盡,我說我要休息下,她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過了一陣子,急救車趕過來了,把我和她擡進了車裡,我笑,說沒事的,你放心,然後她乾涸的眼睛又開始淚水氾濫。

似乎她天生就是個水人,怎麼也流不完的淚水,這也是我討厭她的原因。

【三】

於是一連三天,每當佳問我她的腿如何時,我總露出悲傷的神色,一臉無助看着她。

她是個聰明人,我想她是明白的,就像小時候是如何明白她比我優秀,我比她健康等等。

但是如果這層明白冠上無奈與痛楚,那就會變質以致乏味。

因爲藥劑過烈,她的腿愈來愈疼,醫生囑咐我,幫她擦藥和服藥,但我沒有做,只是冷冷的把藥連同蘋果一起扔在垃圾桶裡,然後痛苦又同情的看着她。

“對不起。”我說,“我沒能力保護你。”

她茫然的看着我,沒有言語。

漸漸的,佳的耐心被消磨殆盡,似乎已逐漸接受這悲慘的命運。

有一天,她倉皇的擡起慘白的臉問我:“雨,你說,殘疾人以後怎麼過日子?”

我削着蘋果的手停滯在那裡,吃驚的回頭看她:“佳,你說什麼?別說胡話,你的腿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她轉過臉,痛苦的說:“你不要再安慰我了,沒用了,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真可笑,以前我極力爲自己辯解,我沒有偷老師的錢,她卻一直在旁邊冷冷觀望,而現在我爲她辯解,她也同樣不相信。

不相信的人只有一個下場,就是痛苦的活在這世上,沒有一個真心朋友。

而我對佳,就從來沒有真心,從我們一同從母親肚子裡降落的那一刻起。

是的,我們是雙胞胎,但卻沒有雙胞胎所持有的默契。從小,她就比我優秀,比我懂事,比我努力。甚至在一起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候,她也常常用她的醫學志願譏笑我的演藝志願,那麼現在,我是不是也可用我的演技來嘲諷她的醫學呢?

“沒事,你還年輕。”我虛情假意的笑。

“年輕有什麼用?我腿都沒了。”佳低聲吼道。

這是我意料中的事,大學的時候我簡單學了些心理課程,知道怎樣把一個人從高端打擊到低谷,佳這樣情緒低落的心理特徵,會爲她以後生活帶來諸多不便。

李清照不是也這樣麼?雖是一代詞人,優柔寡斷的性格卻使她生活一路顛簸。

即便佳的腿並沒有事,但從她心理變化來講,她的腿已經殘廢了。

【四】

從醫院走出來,我擡頭望着陽光,燦爛無比,回想起病房裡,佳失落的樣子如陰霾天空,頹廢不堪。

我不禁笑了。

的確,她要的真相不過是我的片面之詞。

但還有什麼比片面之詞更容易摧殘人的耐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