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要殺我,請趁早,否則再過不久,秦將就會趕到大殿,那時王上要動手,就不容易了。”我激將道,想以此緩解他對我的仇恨。
吳王鬼魅地笑,手指在我的臉頰上緩緩地揉搓,“寡人還要好好地折磨你,你想死,沒這麼容易。”
靈機一動,我問道:“王上不想知道王后現下如何嗎?”
他道:“王后爲免被敵軍侮辱,飲鴆身亡,如此貞烈,死得好!死得好!”
對髮妻之死如此無動於衷,如此夫君,是終生所託嗎?
昏黃的燭影在他的臉上跳動,使得他的戾氣更盛。
城破,斬殺來使,聯軍攻入王宮,他已知身陷絕境,沒有半分掙扎的餘地,他所能感覺到的只有絕望,能夠發泄仇恨對象的只有我,因爲,除我之外,再沒有比他更軟弱的人。此時此刻的吳王,滿身戾氣,陰鬱憤懣,卻苦於無處發泄,逮到我,理所當然使勁地折磨我。
三國聯軍爲什麼還沒有趕到大殿?秦將不想早點兒找到我和皓兒嗎?楚諾怎樣了?被衛隊圍攻,是否突圍?還有趙國王子趙昌,現下何處?
心中轉了數念,我不能再等下去,假若秦王根本沒有帶我回去的意思,秦將就會棄我和皓兒於不顧,那麼,我和皓兒性命堪憂。
我忽然道:“王上真的捨不得我?”
聞言,吳王一怔,“捨不得又如何?莫非你願意同寡人一道命赴黃泉?”
“既然王上仍安然無恙,可立即喬裝出逃。”
“出逃?你以爲出逃是那麼容易的嗎?你以爲寡人是貪生怕死之輩嗎?”吳王怒喝,拽着我的衣襟,“寡人要死,也要拉着你陪葬。”
手指扣着一枚銀針,迅速地刺向他的頸項,我嗓音冰寒,“只要王上動一動,我就刺下去,此穴是要穴,一針下去,王上將命歸黃泉。”
吳王心驚膽戰,渾身僵立,目光閃爍變幻,不敢置信我會拼命一搏。
看押皓兒的兩名侍臣驚駭地奔過來,“放肆!快放開王上。”
我喊道:“皓兒,快跑!”
皓兒跑了幾步,又折回身子,“孩兒不能丟下母親。”
我緊緊地扣着吳王,焦急地吩咐道:“快去找楚叔叔,或者去找秦國將軍。”
皓兒猶豫再三,終是咬着牙奔出大殿,去尋找救兵。我登時一鬆,卻不防吳王一掌摑過來,重重的一掌,打得我跌坐在地,嘴中泛起一股腥甜,有血溢出嘴角。
“賤人!”吳王勃然大怒,眼中戾氣騰騰,“寡人竟然不知你還有此等膽色,還有此等手段。”
“王上不知的,多了去。”我吐出口中的血水,斜眼瞪他。
“哦?還有什麼寡人不知道的,儘管說來。”他蹲下來,再次捏住我的下巴,“說!”
我冷嗤一聲,“王上還有時辰聽我說嗎?也行,既然王上有此雅興,我便說給王上聽。”
戾氣翻騰,他的神色愈顯冷酷,我不想再激怒他,慢慢道:“此針是診治療傷所用的銀針,可救人性命,也可置人於死地。”
他似要噬人,將我整個兒吞下去,“你會施針?懂得醫理?”
我不置可否,他忽然想起什麼,“這些年,爲何你……”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我懂得醫理,自然可以用醫理害人,甚至完全可以逃出質子府、逃出建業,可是我乖乖地留在吳國,承受他的屈辱和天下人的冷嘲熱諷,爲什麼?或許我和皓兒能夠逃離吳地,可是,吳王會派人搜捕,秦國也會派人尋找,無論逃到北地還是西南,皓兒都要跟着我顛沛流離。
我不想讓皓兒受苦,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讓他小小年紀居無定所、三餐不飽。
我坦誠相告,吳王頗爲理解,我又道:“王上,醫理不似劍術可以保命,我只想讓皓兒平安長大,如此而已。”
吳王神色怔忪,大有憐惜之意,“其實,你也很可憐。”
“謝王上。”
“寐兮,這麼多年來,寡人待你雖無夫妻之情,也有恩情。在你心中,寡人待你好,還是秦王待你好?”
真真可笑,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也能問得出口。
我心中冷笑,面上若無其事,“十二年了,秦王的面目,早已模糊,然,王上所給予的屈辱,我永生難忘。”
他扶起我,死灰般的眼睛透出一股駭人的狠戾,“既然如此,你便隨寡人一同奔赴黃泉。”
我噁心得想嘔,正籌謀如何擺脫這個神志混沌的亡國之君,忽聞利箭飛射疾行的聲響,吳王也感覺到殺氣的逼近,轉頭看去,利箭呼嘯而至,刺入他的右臂。
我趁機逃脫他的掌控,奔向大殿門口,卻是一愣,繼而歡欣雀躍。
大殿門檻處,赫然站立着秦國功勳卓著的大將軍蒙天羽,他的身後,是秦國驍勇的將士。
皓兒,站在蒙天羽身旁,衝着我笑。
建業城陷落那夜,三國聯軍駐守王宮,擄獲王室二十餘人、朝臣十餘人。
蒙天羽對皓兒甚爲尊敬,對我也是持禮有度。血洗王宮之後,已是子時時分,他安排將士一百護我母子周全。那一夜,我在質子府安然沉睡,翌日日上三竿才起身。
這是十二年來最舒心、最放鬆的一夜。
護衛首領來稟,以吳王爲首的王室餘孽被押到王宮正門前廣闊的空場,聯軍要一個個地射殺吳國王室,以此威懾吳地子民。
我匆匆梳洗,攜着皓兒趕到宮門前。
空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城中百姓彙集此處,觀看本國國君和王室被殺的一幕。有激憤悲痛的,也有漠然以對的,更有竊竊私語的,在強軍的槍戟下,平民百姓只能明哲保身。
二十餘人被繩索吊着,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呆若木雞。
我擠過人羣,來到最前方,定睛望向一人。
那是吳王,黑衣破碎,髮髻散落,面如死灰。
“母親,那是王上。”皓兒手指着正中的一人,又指向另一側,“那是侯爺。”
我摸摸他的頭,不語。
吳王忽然擡起頭,望向他的臣民。他看見了我,死灰般的目光遙遙望過來,似乎添了一絲生機。我與他對視,目光不含任何情緒。不多時,他好像禁不住如此對視、受不住我日光般盛氣的目光,心虛地垂眸,垂下那顆曾經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頭顱。
晴日當空,日光灼灼。
皓兒擡頭問我:“母親,他們都要被射死嗎?”
我輕輕一笑,問道:“皓兒,你喜歡他們嗎?”
“我討厭他們。”皓兒抿脣,轉頭望着他們,清澈的眼睛興起深埋的怨恨——我一直告誡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這些欺負我們的人,我們再恨,也要和顏悅色、微笑以對。
“皓兒的箭術是否生疏了?”我問。
“孩兒每日都偷偷地射箭,並無荒廢。”
“很好。”
我拉着皓兒行至蒙天羽面前,請他准許我一個要求。他思索片刻,同意了。
時辰一到,弓箭手齊備,我附在皓兒耳畔低語,他雀躍不已。
蒙天羽將兩副弓箭遞給我們,當我們站在吳王和吳文侯身前三丈,聚集的百姓開始竊竊私語,聲勢漸大,斥責我們忘恩負義,怒罵我們恩將仇報。百姓們以爲,我們母子在吳國爲質十二年,吳王與王室待我們那麼好,而我們竟然要親手射殺他們,不是恩將仇報是什麼?
可是我毫不理會,我要以這種方式告別那不堪屈辱的十二年,要皓兒知道,所有的屈辱和忍辱負重都是有償的,必將有一日,他可以手刃那些視我們爲狗、爲奴的人,要他們用鮮血來償還。
我要他成長,更要他知道,男兒能屈能伸,該伸的時候,要用最殘酷、最鮮明的方式,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吳文侯驚恐地瞪圓雙眼,而吳王,死盯着我,他的眼中燃燒着恨意,嘴脣動了動,卻已說不出一個字。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說:“賤人!賤人!賤人!”
咻!咻!咻!
二十多支利箭不約而同地飛射出去,刺入他們的胸膛。
皓兒的箭正中吳文侯的胸口,我的箭正中吳王的心口。他們的目光漸漸下垂,最後氣絕身亡。
忠誠的吳國臣民,紛紛跪地,哀悼吳王駕崩,悲痛吳國王室族滅,感嘆吳地被三國瓜分,國土分裂,家國不再。
聯軍攻城,並沒有濫殺無辜,之後,對吳地子民進行管制,以防暴亂或義軍出現,更防止王室遺孤招撫子民進行反撲。
三國商定,建業之外的城池,按數平分;建業城的管治,三國輪流,三年一任,楚國爲先。
如此,三日已過,蒙天羽決定後日率軍歸朝。
這日,楚諾到訪。
流水潺潺,飛花飄落,奼紫嫣紅。
楚諾着一襲白袍,行路間袖擺飄動、神采飛揚,眉宇間的輕愁早已不知所終。今日仔細看來,實乃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吳滅,對我們來說,大快人心。境遇不同,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不同。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他輕嘆一聲,感慨頗深。
“莫非你還想待在吳地屋檐下?”我促狹地一笑。
“寐兮,一朝回國,也不知國人如何看待我們,你可有想過?”
“不回國,還能去哪裡?你呀,心思這麼重,何必呢?”
楚諾轉頭望着我,“我只是在想,回去了,不見得有多風光,等待我們的,也許並非我們所想。”
我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在異國爲質,受盡屈辱,而本國的冷嘲熱諷並不見得少多少,總有一些好事者故意揭開我們的傷疤,讓我們痛入骨血。
我隨意一猜,“你想避世?”
他輕輕笑了,“我心中所想,你總是猜得到。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
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假若有此良機,我定會帶着皓兒遠離是非、避世隱居,只是秦王會放過我嗎?會放任子嗣流落在外嗎?
我勸道:“多想無益,還是灑脫一點兒爲好。”
楚諾定定地看着我,金色的日光在他的眼中跳躍,晶亮的光芒閃爍跳躍,“你呢?是否想過?”
我笑笑,不置可否。
“你一定沒有想過。”他自嘲地笑。
“有。”我輕輕地道。
楚諾的眼神不一樣了,似日光般熱度漸升,“真的?”
我不想多說什麼,緘口不語。事實上,我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秦,還是就此隱去?
他低沉了嗓音,“假如,我安排好一切,萬無一失,你會和我攜手隱去,過那種平淡的日子嗎?”
我震驚於他意味鮮明的話,驚駭於他有意流露的心緒,一時心神錯亂,“我無法回答你,其實,我真的沒有想過。”
原來,他對我存有這樣的心思,何時開始的?我竟然毫無所覺。
那夜宮殺,他拼死趕來救我,想必就是源於此。
同在吳國爲質,同樣的境遇,相似的感懷,他和我惺惺相惜,我一直將他當做兄弟看待,而他竟存了別樣的心思。或許,正是太多的類似,他纔會在吳國狹小的天宇對我用情至此。
楚諾掩不住失望,昔日如風的微笑變成今日的傷懷,“我明白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脫口道:“你回國後,楚王定會爲你婚配一位適宜的公卿之女。”
他不答,似乎陷入了沉思,神色孤寂。
我不想打擾他,於是默然不語。過了半晌,他纔回神,說起城中的大小事件,不經意間,他提起那日盛陽之下的射殺,我再也笑不出來,“別人不知緣由,難道你也不知?”
“我雖有猜測,但不敢妄下斷言。”
“你且說來聽聽。”
“我身爲男兒,在吳國爲質,確實不光彩,而你作爲柔弱無依的女子,遠在異國爲質,勢必承受着比男兒更多的屈辱和煎熬,這些屈辱和煎熬會伴隨一生一世,永不磨滅。”
終身屈辱。
終身屈辱!
沒錯,終身屈辱讓我成爲天下人的笑柄、成爲青史的髒污。我是豔姬,我是遭受十二年凌辱的破鞋,即使回到秦國,秦王也會棄我如敝屣。
他不忍心看我傷痛、悲憤的面目,望向花苑,“你射殺吳王,十二年的屈辱和怨恨有所緩解,更重要的是你要讓秦王知道,你是多麼仇恨吳王,你對吳王沒有一絲一毫的心甘情願,只有恨!”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楚諾,當真厲害!
蒙天羽班師回朝,半月後,大軍行至一處平整的山野,下令休整。
皓兒從小嬌生慣養,雖然我請人教他箭術,囑咐他要強身健體,然而這般夜以繼日的行軍,還是第一次。馬車顛簸,加之日照當空,他難免頭昏眼花、體虛盜汗。
我擔心皓兒的身子,勸服蒙將軍今夜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繼續行軍。
入夜後,皓兒體熱漸升,我心下大驚,請來軍中的大夫診治。
服藥過後,皓兒沉沉睡去,我才發覺,時辰已經不早了。
我疲累地靠在車壁上,雙眼一閉,不消片刻便遁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向來淺眠的我,突然被輕微的異響驚醒。皓兒已不在馬車裡,我又慌又急地下馬車尋找。山野靜寂如死,清白的月色如紗,籠罩了整個天地。大軍席地而臥,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邊,如死一般毫無動靜。
蒙天羽不知道歇在何處,我四處望去,看不見皓兒的影子,心中越發慌亂,正想找蒙天羽幫忙尋找,突然看見遠處東側,一騎狂奔而去,馬上似有兩人。
是誰要抓我孩兒?
眼見那騎就要消失,焦急之下,我顧不得其他,策馬追去。
我發狂地飛鞭抽馬,以求儘快追上前方的兇徒。
不知奔了多久,那兇徒卻是奇怪得很,一會兒快馬加鞭,一會兒故意放慢速度,總是與我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再馳不久,那兇徒奔入樹林,我隨之飛馬進去,瞬間,黑暗籠罩下來,瞧不見前方的路。
樹木幢幢,黑影重重,我執轡勒馬,緩緩而行。突然,響起一陣詭異的聲響,原來是夜鳥驚飛。片刻,古怪的鳴叫聲聲入耳,爲靜謐的密林平添幾分詭異可怖。
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周圍的動靜,手心冒汗,心口怦怦跳動,幾欲跳出胸腔。
那兇徒呢?皓兒呢?
左前方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幾不可聞。我不知道那兇徒意欲何爲,於是主動道:“何人引我至此?速速現身。”
無人應答,萬籟俱靜。
忽然,前方亮起來,一支火把照亮了皓兒驚恐的臉和蒙面的黑衣兇徒。
兇徒鬆開了放在皓兒嘴上的手,皓兒大喊:“母親,救我……”
心中大駭,我勉強鎮定心神,“只要放了我的孩兒,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
兇徒再次捂住皓兒的嘴,立馬不動,也不出聲。
皓兒拼命地掰歹徒的手,不停地掙扎着。
兇徒只是一個人,爲什麼不開口?他抓皓兒引我來此,究竟有何企圖?
我更加疑惑,驅馬前進。
我看見皓兒的瞳孔驀然睜大,佈滿了驚駭之色,口中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猛地,後頸一痛,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渾身疼痛。
目力所及,是一間簡陋的竹屋,沒有任何像樣的器具和坐具。
我怎麼會在這裡?爲什麼受傷了?皓兒呢?是不是被兇徒抓去了?
心中焦急,我勉強爬起來,雙足一落地才發覺腳踝處痛得厲害,根本無法走動。
我跌坐在木板牀上,額上滲汗,緊咬着脣才忍住那莫名的痛。
“皓兒很好,無須擔心。”一道低沉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傳進耳中。
我擡眼,門口站着一個穿着粗布黑衣的男子,身材頎長而精壯,凌亂的頭髮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覺得他的目光犀利得能夠穿透我。
原來是這人救了我們。我誠心道謝,“皓兒現下何處?”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過好像我只是一堵牆,他並非在看我,“在屋外玩耍。”
他轉身出去,利落如風,很快地再次進來,手中多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他把湯藥遞給我,不聲不響地又出去了。
真是一個寡言少語的怪人。
我仔細聞了聞湯藥,確定無誤後才喝下去。接着察看身上的傷,都是皮外傷,沒什麼大礙,只是左腳踝的傷嚴重一些,紫紅一片,看來他已經爲我敷過藥了。
那兇徒爲什麼這麼做?有什麼企圖?而皓兒被人劫走,秦軍竟然無人驚動,以蒙天羽的警惕性,也不可能睡得那麼死。此事實在蹊蹺,我越想越心驚,如果沒猜錯,我和皓兒在回秦途中出事,絕非意外,而是預謀。
蒙天羽的預謀?秦王宮中某人的預謀?目的便是,阻止我和皓兒回秦。
原來如此,那些人的面目,在我腦中漸漸清晰……
歇息三四日,我已能下地。皓兒只是擦傷,自然無礙,整天和黑衣人膩在一起。聽見皓兒喊他爲“無情叔叔”,我才知道,黑衣人名爲無情。
不苟言笑,深沉冷漠,亂髮遮面,確實夠無情的。
據他說,那日,他外出打獵回來的途中,看見我和皓兒不省人事地躺在草地上,身上有多處輕傷,卻非致命傷,應該是從山上摔下來的。他說我們很幸運,從那麼高的山上摔下來,不死也會斷手斷腳,我們卻沒有摔成重傷。
也許是我們命大,也許是老天爺不讓我們走上陰司路,讓無情救了我們。
養傷半月,我痊癒了,爲他們洗衣燒飯,皓兒和他上山打獵,玩得不亦樂乎。
有一日清晨,薄霧在山野間冉冉流動,晨風清涼,混雜了野花的清香和綠草的草香,沁人心脾。多年來,從未感受過如此清新自然的山間野趣,從未過上如此輕鬆怡然的隱世日子,一身筋骨鬆鬆垮垮的,暫時拋卻那些紛擾的前塵往事。
我燒火做飯,皓兒手執一根樹枝,跳躍騰挪,一會兒打向這邊,一會兒擊向那邊,卻總是不得要領,不時摔倒在地。教他射術的先生教給他一些三腳貓的劍術,他樂此不疲地練習,可是先生的劍術造詣也很粗略,他也沒學到什麼。
不知何時,無情站在屋前看着皓兒像只猴子似的舞來舞去,雙臂抱在胸前,瞧不見是何神色。
我往竈裡添了木柴,起身時竟看見無情扶着皓兒的手臂,指點他如何出擊。在他的指正下,皓兒居然像模像樣地耍出幾招,流暢有勁,進步神速。
用膳的時候,皓兒的黑瞳轉了幾轉,真摯地求道:“無情叔叔,我要拜你爲師,學習劍術。”
無情確實很神秘,雖然隱居山野,但從身形、體魄和氣度看來,絕非山野村夫;從他指點皓兒劍術看來,他應該不是泛泛之輩。我不禁猜測,他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隱居在此?
“我從不收徒,再者,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無情冷淡道。
“無情叔叔,你就破例一次吧,我一定會遵從你的教導,刻苦練習劍術,成爲當世無雙的劍客。”皓兒信誓旦旦地說道,小小年紀竟然對劍術如此癡迷。
我輕喚一聲,“皓兒。”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太過分,“無情叔叔很忙,沒有閒暇教你。再者,你學劍術做什麼?殺雞還是殺狗?”
皓兒委屈地低下頭,“母親,孩兒真的喜歡劍術嘛。”
無情冷冷的聲音不經意間響起,“若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我便可以教你。”
皓兒歡呼雀躍,“什麼條件?我一定可以做到。”
無情仍是面無表情,只見嘴脣輕輕地開合,“一、每日卯時起身,隨我練劍;二、每日午時隨我上山打獵,砍一擔柴回來;三、每日夜間劈柴後才能歇息。”
皓兒一怔,隨即毫不猶豫地答應,“只要能夠拜無情叔叔爲師,皓兒無不答應。”
話落,他起身下跪,“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無情“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皓兒囫圇吞棗地吃了兩口,隨即以袖子抹了抹嘴脣,“母親,孩兒吃飽了,現下要去練劍了。”
“不行。”無情低沉地開口,“再吃一碗,且飯後休息片刻再行練劍。”
“是,師父。”皓兒乖乖地坐下,快速地吃着。
“用餐不宜太快。”無情又道。
皓兒朝我吐吐舌頭,恢復之前我教導的用餐規矩。
畢竟還是孩童心性,終於可以拜師習武,皓兒又怎麼掩飾得住歡欣激動的心情?
這日午後,他隨無情上山,將近傍晚纔回來。果然,他挑着一擔柴回來,晚食後又不顧勞累地劈柴。
山野的夜空繁星璀璨,廣袤的銀河釋放出或微弱或晶亮的光芒,流年光轉,天地永在。
無情站在星空下,彷彿石雕亙古恆遠。
“爲何收皓兒爲徒?”我立在他身後。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他的聲音不顯喜怒。
“你說得沒錯,我希望皓兒能夠練就一身好武藝,在這亂世不受欺負,但是,我更希望他在山野間平平淡淡地過完一世。”
“你心中所願,並非皓兒心中所想。”
我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因此,我很矛盾。”
無情淡然道:“順其自然。”
他未曾問過我的姓氏和事情,不是他對我母子沒有疑問和猜測,而是不屑知道,不想知道。
很多時候,“不想知道”比“想知道”更顯智慧。
我也不曾主動提起,不是我不想說,而是以此保護自己、保護皓兒。
這段日子,是我這一生最清心、最簡單、最平靜的日子。
說不上快樂,但是我有一種滿足的感覺。
而皓兒也和吳國質子府中的嬴皓截然不同,摒除了謹慎和壓抑,變得機靈好動,活潑純真。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抉擇前路。回秦,還是帶着皓兒避世隱去,兩條路一直在我的心中交戰,我該如何抉擇?
卻沒想到,上蒼已經爲我安排好了,我根本無從選擇。
無情很少與我交談,對我們的到來和留居也沒有表現出嫌惡之意,雖然我對他的態度很是不解,卻也安心住下來。
一月來,皓兒的劍術突飛猛進,力氣大了,身子強壯了,膚色黑了,能夠耍出一套不俗的劍術,只是缺了臨敵實戰經驗,沒有多大威力。不過,皓兒在劍術方面確實頗有天賦。
這日,無情要出山到附近的城中換回一些米糧,皓兒央求他帶我們去,他答應了。
無情說,此城原爲吳國城池,現爲趙國屬地,距離皓兒被劫走的那處山野很遠。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陰謀。慶幸的是,皓兒安然無恙。
此城不甚繁華,無情帶來山上的珍稀藥材和野味換取我們所需的米糧和粗布細麻。當無情把一柄銀劍遞給皓兒時,皓兒驚喜地蹦起來,接過銀劍細細撫摸,一雙漆黑如墨的瞳人閃閃發亮。
我看見,無情凌亂的鬢髮遮掩下的臉,牽出若有若無的微笑。
不多時,打道回山。
途經山村小溪的時候,跑在最前面的皓兒蹦蹦跳跳的,走在中間的無情突然頓住,我也止住步伐,凝神細聽。
枝梢簌簌,林木中似有異動,我感覺到殺氣從後方逼來,神速至極,令人寒透心間。
皓兒感覺到我們都停下來,不知所以然,跑回來問道:“師父,怎麼停下來了?”
無情不語,全身僵硬。
溪流水聲淙淙,跳躍着碎金,道道白光橫掠而過。
“快走!”聲音急促,無情推了皓兒一把。
我快步飛奔,拉過皓兒不顧一切地逃奔,因爲我和皓兒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只會連累他。
皓兒掙扎着甩開我的手,“我要去幫師父,我要殺了那些壞人……”
我低聲斥道:“不許胡鬧!”
皓兒不肯走,“那我們也不能丟下師父。”
我拗不過他,只能站在一旁觀戰。
黑衣人三十名,長劍在手,面相兇狠。
以一敵三十,情勢堪憂。無情靜靜站立,任綠葉飄落,我卻覺得他的氣場漸漸變強,一陣熱風吹過,鬢髮如拂,黑袍微揚,他卻定如山嶽,即使黑衣人急速奔來也不爲所動。
赤手相搏,無情的掌影出神入化,腿法變幻無度,三招之內就劈手奪下黑衣人的長劍。
劍刃相擊,迸發出尖銳的鳴聲。
顯而易見,這些黑衣人訓練有素,進攻有度,羣而攻之有序,都是身手非凡的好漢。
無情的劍術比楚諾精妙不知多少,可是再絕世的劍術,能應付得了這些招數狠辣的黑衣人嗎?
我的手慢慢收緊,手心裡全是汗。
皓兒目不轉睛地觀戰,一臉的崇拜與仰慕。
長劍光寒,凜然生威,眼見數柄劍鋒齊齊刺來,無情反仰身子,劍擋胸前,緊接着彈身而起,躍身直上,劍鋒橫掃,那凌厲的鋒芒砭透肉身,擊退一干黑衣人。
數片落葉緩緩飄落。
黑衣人再次羣起攻之,殺氣陡盛,而無情那雙被亂髮遮掩、若隱若現的黑眼,迸射出寒冰般的戾氣,手腕忽轉,長劍揮舞,激發刺目的劍芒,鏗鏘作響。
劍招越來越快,劍氣越來越盛,無情似乎想速戰速決,劍鋒激起異常強橫霸道的殺氣,逼得黑衣人節節敗退。很快的,他們再次攻來,無情不再留有餘地,殺氣從腕間泄至劍刃,洶涌而出,所向披靡,死傷大片。
突然的,雙眸一刺,我感覺到寒氣迫上眉睫,轉頭一看,一柄長劍已經架在我的脖頸上。
而皓兒也被黑衣人抓住,以長劍逼我們跟他們走。
抓住我們的十餘名黑衣人一直隱身於暗處,見同伴死傷大半,這纔出手。
皓兒叫了一聲,無情解決了最後一個黑衣人,一步步朝我們走來。
風拂起他的亂髮,我看見他的面容緊緊繃着,眼神凜冽如刀。
兩名黑衣人迎上去阻截他,無情從容不迫地揮劍,即使這兩人的身手比死去的那些人高超,無情仍然勝券在握。
又有兩名黑衣人上去助陣,扣着我和皓兒的四名黑衣人拽着我們疾步奔跑。我想反抗,但我手足軟弱,皓兒的劍術也無殺傷力,只能任憑宰割。
皓兒一直喊着:“師父……師父……”
無情追上來的時候,只剩下四名黑衣人,但我發現他好像受傷了,力有不濟。
四名黑衣人放開我們,和無情決一死戰。
劍氣仍是霸道,劍招卻已緩了,一劍與四劍相格,無情的劍眉隱隱蹙起,彷彿忍着極大的痛楚。皓兒衝上前去,抽劍出鞘,狠狠刺入黑衣人的後背。另一名黑衣人反身攻向皓兒,皓兒後退三步,手腕微抖,目光閃爍不定,喉間吞嚥着。
“平日我是怎麼教你的?”無情一邊和兩名黑衣人打鬥,一邊沉聲喝道,“殺了他!”
“是,師父。”皓兒豁出去了,大喊一聲,出招刺去。
但是皓兒的氣力實在太弱,劍招也無威懾力,被黑衣人逼得節節敗退,幸而無情及時趕到,皓兒才躲過那致命的一劍,不過也算是練了膽色。
皓兒興奮地叫道:“師父,他死了。”
無情微微一笑,很輕很無力。
我鬆了一口氣,方纔的驚心動魄與危急驚怕煙消雲散,同時,我震驚地知道,無情劍術精妙,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我對劍術所知不多,但他此等身手,該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
無情。無情。無情。
天下劍客,我一無所知,神秘如他,勾起了我的興致。
砰的一聲,他跪倒在地,長劍掉落,口中噴出鮮血。
“師父,你怎麼了?”皓兒扶着他,驚慌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