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蠟照半籠金翡翠,麝香微度繡芙蓉。
我與目姑娘隔着珠簾,她顧自彈奏琴曲,渾然不顧那不速而來的甄嫄……琴至深處,她還吟唱出婉約纏綿的歌聲,我心中難解的同時,甄嫄也側目緊凝。
終於,一曲琴音落。引甄嫄上樓的南疆少年朗聲道:“族長,她一路追隨我們……”
目姑娘水袖微轉,少年便止語退後,一如小樓下的一衆少年般靜默。她呈皓腕於輕裘,如蔥白般的纖指撩動一個個音符,眸未擡語已出:“嫄兒,你可真有恆心。”
五更天的小樓,全部光亮都來自壁上的長明燈……這是座處於樹林中的兩層樓宇,雖是冬季,枝椏依舊遮擋了西斜的月兒。我想,目姑娘能熟門熟路的帶我來此,這必定是她的一個居處了!不知此處離驛站有多少路程?
甄嫄許是急匆匆而來的,腮邊的兩縷髮絲隨風輕柔拂面,卻也讓她的芙蓉面楚楚動人:“目兒,你想怎樣?”
目姑娘朝甄嫄凝睇一眼:“這句話,該我問你纔對。”
甄嫄蹙眉:“你這居處,是風情透露給我的……你一定要他親自來麼?”
“他若能來,還會假你之手麼?”目姑娘笑靨自然開:“冥尊主一日在丹房,他便一日不會離開……對於風來說,冥無戈可比歲桃花重要千百倍。”
目姑娘說着,朝我輕輕一瞥。
甄嫄雙目澄澈的看她,有些無奈道:“目兒……若非我昨夜鬆手,你豈能輕易逃離?”
目姑娘星眸微嗔:“嫄兒,你要和我算恩情麼?”
我半躺於軟榻,經過先前幾個時辰的馬車奔波,此刻早已疲累不堪,下腹還隱隱有些沉脹……他們的對話,讓我猶如局外人般。但聽目姑娘嚶然有聲:“那年,爲讓你的心上人修復傷口,是誰自南疆給你帶了草藥?呵,先不說這陳年舊事了,單說你要給她種情蠱……又是誰幫你爲之呢?”
目姑娘的聲音擲地有聲,甄嫄語塞的看她,終是嘆道:“你這麼做,全然不顧及風情麼?”
“時至今日,歲桃花體內的情蠱還牽制得了冥尊主麼?”目姑娘輕緩道:“情蠱既解,風還有何理由護她?”
甄嫄柳眉如煙的帶起愁緒:“主公尚未出關,你能肯定情蠱已解麼?萬一……”
“萬一?”目姑娘容顏明媚的輕哼:“若有萬一,冥尊主能歷經一日一夜的血瓏咒麼?既然血瓏咒都無法牽制他……他二人的情蠱也算解掉七八成了!嫄兒,我對蠱毒的瞭解……可不比你少呢!”
甄嫄櫻脣輕抿,姣花照水般的側面有些蒼白……
目姑娘低眸,揚起水袖,再度輕輕撩動音符,清喉嬌轉道:“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嫄兒,你莫要步你姐姐後塵纔好。”
甄嫄聞言微怔,幾步來到琴架前,一手‘噌’的按住了琴絃,直至目姑娘擡眸看她……
“目兒,不要傷害她。”甄嫄的眸光,緊鎖着目姑娘的臉龐。
目姑娘依然風流蘊藉的一笑:“值得麼?”
甄嫄按在琴絃上的手微顫……
“你夜裡求了風,如今尚未天明又來求我……”目姑娘似笑非笑道:“嫄兒,是不是歲桃花在誰手裡,你就會求誰?”
“你若傷了她……明昭牧會恨你的!”甄嫄不接目姑娘的話,顧自道。
目姑娘恆斂千金笑,良久才道:“我的事……不必你管!”
“這是在林州!”甄嫄似乎有些氣惱,語氣也有些喘息:“如今龍躍對歲桃花虎視眈眈……出了驛站,你們有多危險?”
“我說了,這是我的事!”目姑娘風風韻韻的站起身,一邊伸手搭上甄嫄的手腕,示警道:“嫄兒,愛一個人……不要離他太遠,就算死……也要死在他看得見的地方!這一點,你姐姐比你聰明的多。”
我莫名的顫了一下,目姑娘的聲音太過輕柔,她好像和甄嫄認識很久很久了……她的每一句話,都能讓甄嫄語塞;也能讓甄嫄眸光流露傷痕?
甄嫄偏轉了眼眸:“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目姑娘呵呵一笑,放下了她的手腕,指了指她的心口:“這些年,你可有一刻放下他?你如此護這女人,說什麼是受託於以前的哥哥……你以爲風真會信你的說辭?連我都不信,他會信麼?”
甄嫄面色微冷:“不管他信不信,至少他已經應允我了!歲桃花,我今日一定要帶回去。”
“你可以麼?”目姑娘姍姍側坐於座榻:“我不妨告訴你,在決定來翡翠樓時,我便與人有約了……而那人,一定會帶走歲桃花。”
甄嫄面色一變:“誰?”
目姑娘似笑非笑道:“如今這是誰的地盤?”
“你要把她交給龍躍?”甄嫄驚道。
目姑娘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你口口聲聲說要帶她回去,你帶她回去做什麼?冥尊主心中有她麼?只要情蠱威脅不到他性命,歲桃花之於他還有何意義?嫄兒,你昨夜既能鬆手,爲何現下又苦苦相逼?你以爲,她在你眼皮底下就算是安然的?”
甄嫄忙道:“雖然她體內的情蠱情性減弱……只要尚未全解,主公就不會讓她死,在主公身邊總是好的!”
“你太天真了!”目姑娘哼道:“你以爲驛站是你固若金湯的古堡麼?嫄兒,世道變幻……不是你能想象的!北真國內憂外患,局勢變幻莫測……主公連血瓏咒都會施下,她早已是一顆棋子……這些日子在主公身邊,你應當很清楚這一點!”
“不管世道如何,她還是桃花夫人……”
“錯了!冥無戈的原配夫人,是南宮芙韻!”目姑娘的話清晰可聞,卻如冰冷水柱灌入我心間。只聽她又柔情綽態道:“嫄兒,你和芙韻終究是主公嫡親的外孫女兒!他能對冥無戈維護至此,自然也看重你們的了!主公心思雖然難測,可歲桃花和芙韻比起來……孰輕孰重?”
“他們在主公心中是重要的,我如何能相提並論?你又何必譏諷於我?”甄嫄眸光黯然了些。
目姑娘星眸微嗔:“何來譏諷之言?冥無戈雖然尊貴無極,冷心無情……可你,終究是他的妹妹啊!”
我怔愣半響……但見甄嫄貝齒輕咬櫻脣:“誰告訴你的?風情?”
“風那人,會告訴我麼?”目姑娘莞爾一笑:“你忘記了麼?你去年來情莊,神神秘秘的和冥無戈相處……你不就喚他哥哥麼?”
“你偷聽?”甄嫄訝異的看她。
目姑娘輕嘆道:“無意間聽到罷了!難得當時的冥無戈會那般情深……若非如此,你以爲我會幫她施種情蠱?”
甄嫄斂了情緒,幽喃道:“你若是真心相助,如今怎又反悔?目兒,我不但猜不透風情,也猜不透你……你們兄妹倆的心思,我真的不想猜。”
“此一時彼一時,昔日我被冥無戈的深情打動……誰知天不遂人願,”目姑娘仰撫雲鬢,側首看我一眼,複道:“我低估了牧的情……更低估了她三心二意的本事!”
我眼眶酸澀,無力的聽着……甄嫄輕嘆一聲:“不管你怎麼想,她在明昭牧心裡終究是重要的!目兒,你若一意孤行……你會後悔的!”
“夠了,你不要拿他來壓我!”目姑娘冷聲道:“你不就是爲了讓鬼青竹感恩麼?甄嫄,我該說你傻,還是說你蠢?她是什麼樣的女人……鬼青竹爲什麼在乎她?”
甄嫄臉色變得蒼白,柳眉凝起愁緒:“目兒,我真不是爲他……就算是,也是我欠他的。”
“欠?甄媱死的時候,你怎麼說的?你不是說,你和他兩不相欠了麼?”目姑娘有些恨鐵不成鋼道。
“別說了!不管是爲了鬼青竹也好,爲了明昭牧也好……你都不該傷害她!至少,她不能在你手裡出事……如果你傷了她,你如何面對明昭牧?”甄嫄臉色越加蒼白,隱約的喘息越加重了起來。
“嫄兒?”目姑娘微怔,語氣也軟了些,只見她匆匆上前,執起甄嫄的手:“你還是多顧着自己吧!”
甄嫄反握住目姑娘的手,繼續道:“你聽我話吧?”
“如果你真爲我好,就別再勸我了!再說,你能保證主公不利用她麼?”
“目兒,”甄嫄語氣略沉:“你到底要把她交給誰?”
目姑娘一愣,復又不屑道:“我不是說過了麼?”
“不,你說謊!”甄嫄緊緊看着她:“其實你……不會把她給龍躍的是不是?”
目姑娘哼了一聲:“好笑了!只許她傷害旁人,不許旁人傷她麼?”
“你不要這樣……”甄嫄說着又輕咳出聲,帶着喘息道:“目兒,我們一起回去吧?快要天明瞭,主公出關後知曉你這麼做……事態會嚴重的!”
目姑娘尚未說話,門檻屏風處傳來少年的聲音:“回稟族長,屬下趕到時,他們已經離開林州了。”
目姑娘看向屏風,急道:“可知他……爲何離開?”
“屬下不知,聽說七王爺一行朝帝都而去。”少年聲音清澈,卻讓我心中一顫。
七王爺……昭牧?但聽目姑娘急道:“暗人全部離開了?你一個都沒見到麼?”
“不,屬下見到了靜軒兄妹……”
“你和他們說了麼?”目姑娘凝聲道。
“說了。”
“那靜軒沒去追他?”目姑娘面色有些難解:“你怎麼說的?”
“屬下只說‘一川之花,滿城風雨,翡翠樓臺,當見故人’,屬下是按着族長的原話告知的。”少年的聲音有些忐忑:“可是那靜柔姑娘只說,故人要見……那就帝都相見。”
目姑娘秀眉輕蹙,似乎在思慮什麼?我心一陣抽搐:當見故人?腦海恍然想起風情的話,他早說過目姑娘總是追尋牧的足跡……時至今日,還是如此嗎?
“明昭牧也來了?”甄嫄的聲音瞭然道:“難怪你這些日子盡在林州走動。”
“風是不是去找過他?”目姑娘忽然看向甄嫄。
甄嫄一愣,似是想到什麼……笑道:“目兒,你終究算不過風情的!你的心思,風情怕是早就算計到了。”
“他真去找過牧?”目姑娘有點泄氣,又有點惱恨的喃道。
“你前腳到了驛站,他後腳便出了驛站……當時我還不明白,他爲何讓我守着丹房,自己卻離開了?如今想來,他定是猜到明昭牧來了林州;也難怪他讓我來追你……他定是知曉,你今日聯繫不到明昭牧!”甄嫄明顯鬆了一口氣:“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風情到底是用什麼理由,調虎離山了呢?”
“你很得意麼?”目姑娘惱怒的瞪她一眼:“那正好,這世上唯一憐惜她的人都走了……可見她命該如此!”
“那就把她交還我。”甄嫄莞爾一笑,此時此刻她竟還能如此?
“你又開始天真了!”目姑娘微嗔:“像你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兒,鬼青竹不騙你倒是沒天理了!”
甄嫄俏臉染上胭脂色,垂眸道:“目兒,你現在怎麼辦?”
“你是想說,歲桃花怎麼辦吧?”目姑娘語氣一轉。
甄嫄輕嘆一聲:“你仔細想想,風情既能猜透你的意圖……他會放任你將歲桃花帶往帝都麼?過不了多久,藍瑜定會得到風聲,一旦龍躍知曉……真到了那時,你如何應對?”
目姑娘有些深思,慢慢擡眸道:“你告訴我,如果歲桃花在主公手裡……已經沒有情蠱牽制的她,會如何?”
甄嫄眉間一喜:“目兒,你其實沒想過害她的……”
“你不要高興的太早,”目姑娘冷哼道:“我是爲自己……可不是爲了她。”
甄嫄連連稱是,淺笑道:“你終究是在乎明昭牧的……你呀,就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兒。”
“說我做什麼?你只要告訴我……鬼青竹何時來林州?”目姑娘眸光瀲灩,星眸微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