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

【58】

『誰叫此年紅蓮夜, 兩處沉吟各自知。』

第二天,安易就離開了X市,去了鄭啓那裡。

鄭啓和薛落落都沒有空, 安易連他們的手機都沒打通。薛步辭給了安易地址, 安易就頭腦發熱地去了C市。

一路折騰, 到達C市又花費了點時間, 安易走進一個小區。在單元樓按門鈴, 對講機裡有個略顯嚴厲的男人問道:“你好。”

“額……您好。”安易摸了摸鼻子,忽然尷尬無比,自己怎麼看都有點像上門吃白食的, 但也只能硬着頭皮說,“薛伯伯麼?我是安易, 我媽媽叫安寧。”

“啊, 是阿易?!”蒼老的男聲有些激動, “快進來,小舒!是阿易!阿易到了!”

那邊一通呯呯砰砰的雞飛狗跳, 單元門咔的一聲開了。安易按了電梯上樓,電梯門一開就看見一對五十歲上下的夫妻站在那裡,面有歲月風霜之色,卻不掩英華之氣。

佟舒忍不住眼中含淚,拉住安易的手, 嗚咽道:“阿易, 你怎麼這麼瘦哇?”

安易心中一酸, 也握住了佟舒的手, 叫道:“薛伯母。”又望了薛長傑一眼, 叫道:“薛伯伯。”

“哎。”薛長傑表情略顯嚴肅,眼裡的哀傷與疼愛卻不加掩飾, 道。“來這裡就好了,一切有你大哥和薛伯伯在。”

安易忍不住就紅了眼。

老實說,他從小到大與薛氏夫妻的見面次數還不到十次,最後一次還是在五六年前。換做平時,安易就是被鄭啓下了死命令也不會這麼做。但這段時間他真的不想留在X市,一點也不想。

他寧願去面對尷尬,不願面對傷疤。

那還是不會好的傷疤,只會日復一日地往下腐爛。

薛長傑與佟舒雖然沒有說什麼,安易卻知道,他們的情義是真的。

果然唯有親人才是治療傷口的唯一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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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岑臻也不願意在停留,動身回了H市。

當年結拜的雲深四君子,梅影橫斜的林家去了M國,幽蘭深谷的顧家不知所蹤,竹西佳處的聞家堅持留在大陸,而他們何家在猶豫了之後,還是去了H市,在那裡紮了根。何家在H市另有產業,SD集團不過是何家第三代、何岑臻的父親何治思在開放之後去內地建立的公司。十年前將家業交到何岑臻的手裡後,何治思便回到了山上的老宅裡,做了伏櫪的老驥。

何岑臻通知老宅派人來機場的時候,老管家被他嚇了一大跳。

“少爺,您怎麼……”宋伯欲言又止。往年不都是小年夜纔回來的麼?今年這是怎麼了?提前了這麼多?

何岑臻問道:“父親呢?”

“先生在家,”宋伯嘆了口氣,對這看着長大的孩子,忍不住道。“你竟然連先生都沒有告知一聲麼?”

“那好。”何岑臻道,“你跟父親說一聲,等我到家了再跟他說。”

說着就掛了電話。

舷窗外是X市冬日灰濛濛的天,不知道千里之外的C市是什麼天氣?

不能看着同一片風景,即使同在一片藍天下,又能如何?

何家的老宅在山上,並不甚大,周圍的樹木茂盛,都是當年第一代家主種下的,到如今已六十年有餘。濃蔭遮蔽裡有一道緊閉的門,車子駛過之後還要往前開。庭院的最外圍仍舊是高大的樹木,松樹、楓樹或者梧桐。再往裡層是池塘與花樹,最靠近宅子的是花園。屋子乃是簡單的黑檐白牆,帶着幾分江南水鄉的顏色。

何岑臻走進屋,將外衣脫給迎上來的幫傭,問迎上來的宋伯道:“父親呢?”

“先生在後廳。”宋伯問,“要先用點什麼嗎?”

何岑臻搖了搖頭,一路走到後廳,叫道:“父親。”

何治思聽到腳步聲,將視線從棋盤上移開,望了一眼兒子,道:“你回來了?”表情雖不見波瀾,語氣裡的歡喜卻難以掩飾。但不等兒子坐下,又責備道:“你這半年多來怎麼回事?竟然將事情都丟給了觀易?”

“沒什麼。”何岑臻淡淡道,“您不是都知道了麼?”

何治思望了他一眼,道:“來,下一盤。”

何岑臻在對面坐下,將黑白子撿回罐子裡。何治思倒了杯茶,也不問,先下了一子。

何家祖上不像聞家是世代書香,何家家主當年也不過是一介混混。但是功成名就一身榮華之後,何家卻未曾忽視對子孫輩的教育。何岑臻的祖父就是個儒商,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何治思雖然年少時便出國留學,回來之後又到大陸打拼,畢竟還是有幼年時嚴格教導的底子在。世俗雖然磨損了些,但退居幕後又撿起來,其□□底,怕是聞君易都不能比。

倒是何岑臻,出生之前何家家主就過世了。何治思年輕喪妻,又沒有續絃,生意忙碌起來哪裡顧得了孩子的教育?何岑臻年幼沒教好,長大了又是留學國外,成年了就在大陸接手家業,於棋藝一道只能說勉勉強強。

“你啊。”何治思哼了一下,“也就是哄一鬨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孩罷了。”

說着擡手下一子,何岑臻頓時束手無策。

“鋒芒畢露是好事,銳意進取也不錯,但是不可驕傲自大。”何治思倒了茶,慢悠悠地用茶蓋撥弄沉浮的茶梗。“否則的話,小心一敗塗地。”

何岑臻也沒想從父親這裡得到什麼安慰。他沒見過母親的樣子,從小就跟着父親,但是何治思事業忙碌,長年聚少離多,兩人又都是大男子,故而父子倆雖是相依爲命,卻難以親情融融。

何岑臻聞言沉默不語,將棋子撿回棋盒。

“好了,”何治思道,“你剛回來,也累了,就歇着吧。”

“好。”何岑臻點點頭,起身出了房間。

他的房間在二樓,倒數第二間。何岑臻上樓之後卻沒有停留,反而直接上了三樓,推開了三樓最裡邊的一間房。

裡頭的東西只寥寥,沙盤,書籍,還有八卦與龜甲,都是道家相關的東西。正北邊的牆壁上掛着一幅畫像,畫中女子半側這身回眸輕笑,長髮如瀑,美目流轉,巧笑倩兮。何岑臻取了香在點了,拜了一拜,插在香爐上,默立良久,低聲叫道:

“媽媽。”

這是他的母親,卻沒能成爲他父親的妻子。那是個極其惡俗的故事。

朱槿與何治思因爲某些奇異的機緣認識,相戀,相處之後鬧了矛盾,朱槿一怒之下遠走,離開之後才發現自己身懷有孕。她沒有告知何治思,偷偷養着,最後因爲難產而病危。彌留之際打電話給何治思,何治思奔到醫院,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只看到兩人的孩子。

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何治思才遠走大陸,不願呆在這個滿是傷痛和悔恨的地方。年幼的何岑臻被留在老宅裡。當時何岑臻的祖父也已離世,老宅裡只有一個保姆萍姑,女傭阿芬和管家宋伯,何岑臻的教育差點就落下了。一直到何岑臻十二歲的時候,何治思纔將何岑臻接到大陸的鬆間明月。

何岑臻年幼的時候也曾埋怨過父親的無情,萍姑卻跟他說:“你不知道呀。當年你媽媽跟先生吵架的時候,兩人還籌備着結婚呢!她說出走就出走,先生也生氣呀,就沒有去找她。等到接到那個電話,再去A市……唉!你爸爸看到你,就會恨你媽媽,更恨自己,就會想你媽媽的死。他也是沒辦法的。”

何岑臻一直不能接受這個說法,覺得父親只是貪戀權勢和富貴,骨肉親情在他眼中,恐怕還不如一則財經新聞重要。一直到他接手X市的產業,才知道就算沒有SD集團,何家也能叫他們父子一世富貴。

然後,直到那天晚上安易說“我愛你,但是我無法相信你”,何岑臻才知道父親當時的感覺。

人間最大的幸福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當時不知道。即便是做了那些事,也不明白失去的是什麼,以爲一切都來得及。直到榮華損落,爲時已晚,才知道自己親手毀掉的是什麼。而那些東西之所以珍貴,只因爲它永不重來。

父親與母親是死別,他與安易是生離。生離與死別,到底哪個更痛呢?

何岑臻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段時間裡,他不想呆在X市。他會不小心就去夢田酒吧,會將車子停在安易的樓下。

H市過年的習俗與大陸有些不同,何家卻保持着六七十年前舊社會的習俗。何岑臻在看着遠處城裡的煙火,聽家裡傭人的歡笑聲,莫名地就有些難過。

一個月加十天。

不知道他那裡的習俗又是什麼樣?

除夕夜,凌晨兩點半,C市。

“社長……”薛步辭躲在房間裡和聞君易打電話。

據說聞君易也沒有在X市過年,而是飛去了歐洲那邊和父母團聚。薛步辭同學正大出血地打國際長途,臉上的甜蜜簡直閃瞎人。

電視上在回顧各地歡度零點的情形。

安易靠在沙發上打了個呵欠,剛眯了一下眼,畫面就閃過了維多利亞港的煙花。

------------------------------《玫瑰之紅》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