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晨,相三公子合李青書並小雷在桑園跑馬耍子,三個人的笑聲顯得又響亮又快活。尚真真跟尚鶯鶯帶着兩個孩子坐在一個草亭子裡看。尚鶯鶯還罷了,只顧照看兩個孩兒,尚真真看着相三時常的勒馬回頭衝她露齒一笑,在三個人裡頭總是倒數第一。她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躲在一根柱子後頭不肯叫相京生看見。
誰知相京生回頭幾次不見真真,放心不下,索性跑馬回來,問鶯鶯:“大姐姐,真真可是哪裡不舒服?”問完了等不及回話就叫人去喊郎中。
小梅合小櫻小桃幾個坐在一邊扎花,聽見了都笑起來,衆人都推小梅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梅指指柱子後邊紅着臉的二小姐,低頭依舊扎花。相公子瞧見他的娘子那副樣子,分明是害羞,自家也鬧了個大紅臉。他是個灑脫的人,因人都看着他們兩口子笑,走到真真身邊,笑道:“娘子,咱們是主人,且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取來。”大大方方拉着真真走了,留下一片笑聲。
真真因邊上無人,嗔道:“你總回頭,他們都笑話我。”
相京生捏着娘子軟軟的手,笑道:“姐夫也常回頭看姐姐的,你怎麼不笑回去?真真,從前咱們相處你並不是這樣害羞,怎麼如今?”尚真真想想也好笑,道:“從前,坦坦蕩蕩當你是朋友,我自問問心無愧。如今,合你做了夫妻,倒顯得從前是假的了。實有些不好意思見人。”
相京生想了想,料定娘子是因再嫁心裡有些發虛,拉她到一棵大樹下。尋了兩塊石頭鋪平了叫娘子坐,鄭重問她道:“真真。我頭一回聽說了你,就喜歡你。等到見到你真人,卻又合聽說的時候不同,卻是更叫我喜歡。你呢?”
真真看着相三公子真誠的臉,一雙飽含深情的眼睛正看着她。由不得又紅了臉,吃吃哎哎道:“我只覺得合你在一起,極是快意,雖然我錯地時候你也說我,我聽得卻服氣。想從前……”看相京生臉上並無不悅,又道:“合王慕菲做夫妻,起頭我只說名聲要緊,若不從了他,只怕他賣我到那污髒的地方去。所以從了他。我就照着書上說的好媳婦地樣子做他的娘子,心裡總想着,我這樣做。抵得過私奔地惡名呀,將來纔有臉回家見爹爹……”
相京生看真真眼中隱隱有淚花。心中大慟。摟過她,輕聲道:“從前並不是你的錯。你只當叫小二黑咬了一口罷。我也曉得你的心,從前那些舊事你都忘了吧。”
尚真真點點頭,道:“我也明白人人都曉得的,原沒什麼好羞的,只是管不住自己。”說罷又紅着臉低頭揪衣角。
相京生懂得尚真真地心,曉得是從前受傷太深,可是他愛的就是真真這樣直接乾脆敢愛敢恨敢斷絕的女子,實是不想娘子爲着這些暗自神傷----總覺得配不上他。只是他的心裡話卻不好說出來,心結總要她自家打開方好,想了許久,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叫真真早些生個孩子。得了孩兒,想必她就不得空胡思亂想。這般想着,他手下用力,把真真扛到肩上,笑道:“試試我能不能把你扛到家裡去。”
真真唬了一跳,不敢尖叫,只小聲道:“叫人看見如何是好?放我下來。”一雙拳頭怕敲痛了他,只輕輕拍他。
相京生叫娘子拍的心裡癢癢的,踏開大步奔到內院,隨手就把院門拴上。真真看他拴門就曉得他想做什麼,臉紅的能滴出血來。
相京生輕笑道:“羞什麼,昨晚上你說什麼的,都忘了?”
尚真真移步要逃,卻被相京生抱在懷裡,走了幾十步丟到牀上。WAP.1 6 相京生回身關門,那滿室春光也不必說。
過了二十來日,過了日子還不曾換洗。真真又驚又喜,悄悄兒合姐姐說了,請了有名的婦科來瞧,說是有孕,相家合李家都極是喜歡。本來相京生還有些兒擔心山東相家,得了娘子地喜信,就把那些事放到一邊去了,天塌下來,整日流連花叢的老子不管,他做兒子的管什麼?還是他地小家要緊。還好真真從前做過粗活,所以並無害喜不適之感,一日比一日胃口大,又能吃又能睡。相京生一個人孤單多年,初娶了愛妻,就要得子,喜歡得傻了一般,哪裡捨得離開娘子半步兒?他二人恩愛的蜜裡調油,夾不進第三個人去,就把小雷落了單。
李老爺卻是有些愛小雷,早叫兒子把小雷留在李家住,無事就叫兩個女兒尋嫂子耍。這是有心把女兒許他了,李青書跟尚鶯鶯因替蘇家做過一回媒不成功,這一回一邊是親妹子,一邊是好朋友,哪一邊都不好偏地,索性都妝不知道。
小雷也有些察覺,然相家小兩口正恩愛他又不好意思去打擾,只得藉口要在蘇州尋個小宅,帶着他那兩個長隨出來耍。他那兩個長隨又合小梅處地好,有什麼好玩的好鬧地都要拉這個妮子一道,所以但出門多是四個人一路。
這一日早起天空陰沉沉的,小雷因天氣涼快,打算進城閒走。他才穿戴好,小梅笑嘻嘻進來,後邊兩個傻子,一個大鐵牛拎着個竹編的食盒,一個小斧頭小心跟在小梅身邊說話,活像是小梅的跟班一樣。
小雷見不得他兩個傻樣,搖搖頭道:“你們三個要去耍,自去。”
小梅笑道:“這是我們小姐合姑爺做的點心,捎來把小雷少爺吃的。橫豎無事,帶小梅一起去呀,正好買幾段料子,我要替小小少爺做兩件小衣。”
小雷因兩個伴當都眼巴巴看着他,只得道:“我帶你去也使得。只是我家這兩個臭小子少兩雙鞋穿,若是你替他兩個一人做一雙,我就帶你們去。”
小梅笑嘻嘻應了。就是不說,她認了小雷這兩個伴當做乾哥哥的。也要做鞋把他們穿,所以不肯跟小雷計較。小雷就帶着他們出門,到前邊真真舊花園,問林管家要了只小船搖到城裡去。
小梅出門,家常銀紅紗衫挑線白裙子。外邊又加了件比甲,打扮的極是清爽。她坐在船頭吹風,合大鐵牛說笑,偶爾還要跟小雷少爺鬥嘴,並不曾留心路人。進了城看他們這船的人就不少,小雷先聽見有個婦人喊小梅。起先聲音隔的遠聽不真,後來就是沿着河邊地窄道追着船喊。小雷站起來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被中年漢子扶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追來。他先是一驚,怕是小梅得罪了人,正要叫搖櫓地快些。又發現那婦人生得合小梅甚像,忙道:“小梅。你看岸上那人小梅只一回頭。就喊出一聲:“娘!”捂着嘴只曉得哭。
小雷忙叫把船靠到岸邊,叫小斧頭去請那兩個人上船來。小梅要下船。他拉着小梅的胳膊道:“小心些,不曉得邊上那個是誰呢。”
小梅卻是小時候叫親老子賣掉地,聽了心裡有些害怕,停了一停,那婦人已是上了船,撲上來抱着小梅哭起。
小雷站在一邊冷眼看那親孃傷心不像是妝的。就瞪那個漢子。那漢子搓着手,湊到小雷跟前道:“少爺,小的想把閨女贖回來。”
小雷瞪他道:“她不是你親手賣的,贖回去?休想!”
那漢子漲紅了臉擺手道:“我不是她那個賣女兒賣老婆的親爹。”
小梅地娘摟着女兒且哭且訴,小雷在一邊聽的真。原來小梅的爹好酒好賭,先發狠賣了女兒,得了錢嚐到甜頭,就賣兒子。又嫌想兒女的小梅娘天天哭,索性賣給外地商人。誰知小梅娘甚有福氣,那家本是過了四十歲沒有兒子才納妾的,偏她進門一年就生了大胖小子,第二年大娘子病死了,小戶人家並沒有什麼窮講究,看兒子份上就把她扶正,日子過的還算不錯。
小梅娘想兒子女兒,央求丈夫到她孃家蘇州來趁生活,再尋找孩兒。那人良心極好,正好長姐的兒子在蘇州發達了,就變賣了小小產業隨着姐姐來,打算在蘇州這個繁華之地久居,一來可以靠着外甥做個小生意,二來正好全妻子的心願尋她前頭兒女。
小雷看了看邊上這個漢子,道:“你是後爹?”
那漢子憨厚的笑起來,道:“實是後爹,小梅到底是我娘子地孩兒,如今我家事也還過得,能替這個姑娘備份小嫁妝叫她正經嫁人卻比爲奴爲婢好,還請少爺成全她娘。”
小雷冷笑道:“這個使女是我心愛的,你取二百兩銀子來,我就放她回家。”
小梅的娘雖是摟着女兒哭,耳內見小雷說要二百兩,止了哭聲眼巴巴看向那漢子。那漢子心軟,轉向小雷道:“我們全部家當只得一百八十二兩。若是都與你老人家,贖了孩子回家她沒得嫁妝也嫁不到好人家。一百五十兩使得不?”
小梅方纔只顧着哭,聽得這句,央求道:“小雷少爺,你休戲耍我娘。”又安慰孃親道:“這位小雷少爺是我家姑爺跟小姐地朋友,最喜說笑耍子,贖我要不得這些銀子的。”
小梅娘不信,道:“財主哪有那樣好心,孩子,你且忍受幾日,娘去想法子,必要贖你回家。”
那漢子雖然有些遲疑,隔了一會還是道:“我外甥有錢,先問他家借二十兩,咱們想法子還就是。”
小雷看他們夫妻不像做僞,笑道:“原是我唬你們耍地,哪裡要這許多。我原是因小梅叫她親爹孃賣掉地,所以不大放心。大叔,你肯傾家蕩產贖妻子前頭的女兒,我敬你呢。走,上你家瞧瞧去。”
那漢子不敢作聲,只看娘子。小梅又是笑,又是淚,笑罵道:“小雷少爺,我娘是老實人。你莫搞怪。”取帕子替她娘抹淚,好聲道:“娘,你們住在那裡?”
小梅娘道:“我們借住在城裡一個什麼梨子巷。離這裡還有些路。今日原是你……他想出來瞧瞧,要尋個合適地鋪面做小生意。”想到那位少爺說的贖身銀子。只怕鋪子是開不得了,聲音越說越小,眼淚越流越多。
小雷已是看明白這一對夫妻都是老實的好人,心中有些替小梅開心。真真嫁了小相,別人都還罷了。只有這個小梅是從王家跟來的,在真真姐跟前時時地打轉,好像在說:你從前是在王家呢。所以小雷跟李青書久有心替小梅安排去處,只是不得妥當人家,所以誤到今日。今日遇見她親生母親,又看上去待她極好的樣子,小梅只怕自家也是肯回家的,卻是兩便。
所以小雷笑眯眯道:“走,上你們家瞧瞧去。小梅哪一日不念着你們。”
小梅抹着眼淚點頭,帶哭帶笑道:“娘,我要見見小兄弟呢。”她一心想給小兄弟見面禮。偏出門來沒帶什麼好東西。她本是合小雷鬥慣了嘴地,自然交情也厚。並不合小雷客氣。走到小雷跟前道:“雷少爺,借我十兩銀子前邊鋪子裡買個金鎖片。”
小斧頭不等小雷答應。就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子來,道:“拿去,多買些,還有你娘,還有你這個大叔,都買些。”
小梅掂掂也有二三十兩,接過揣在懷裡。她自家的小小私房放在鋪子裡取利,不把這二三十兩銀子放在眼裡。然在小梅孃親眼裡,顯見得小梅是這位雷少爺地人了,不然怎麼女兒要銀子就與銀子,這位雷少爺還要上她家去!小梅娘想通了,看這位少爺就合看女婿一般,心裡好似吃了稱坨般定定的,不再爲女兒將來發愁。
船行了一會,小梅拉着她娘下船,去相識的幾個鋪子裡買了兩大包禮物回來,一路行到梨花巷。小梅娘指着前邊掛着“羅府”燈籠的大門,笑道:“孩子,咱們現在寄住在你爹的外甥家呢。”
小雷看着這個大門忍不住搖頭,這這裡還是他尋地呢。偏偏又合姚滴珠拉扯在一處。小梅若是回父母家,只怕滴珠娘子的日子不那麼好過。不過這合他又不相干,所以他並不作聲。
小梅看孃親比從前胖了許多,待跟她進了宅門,又見她合後爹的兒女們相處的極好,也就放心,把禮物一一分送,又摟着娘生的小娃娃親了又親,就合這家人像一家人一樣。、眼看日中,她曉得寄居在人家是大不易,卻不好留飯的,推說小雷公子還有事,就要辭去。
小梅娘只說女兒將來必是這位少爺的妾,也就把贖身的事放下不提,一大家子送他們出來,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熱辣。
他們這院裡熱鬧,東院裡羅老太聽見,拄着根龍頭拐站到院門口,問道:“小六子,你家今日怎麼這樣熱鬧?”
她兄弟笑嘻嘻道:“秀兒總念着她家小梅,卻是小梅尋來了呢。”招呼小梅道:“小梅,這是我姐姐,她兒子是縣太爺呢,你跟着你兄弟叫大姑吧。”
小梅笑嘻嘻叫了聲大姑,對她娘道:“娘,我不是自由身,改日跟我家小姐請了假再回來看你。”又跟後爹並兄弟姐妹一一辭過要走。
那羅老太瞧見一個少爺打扮地人。曉得弟媳婦這個拖油瓶是賣把人家做婢女了,有些瞧不起小梅,小梅跟她道別,哼了一聲音算做打招乎。
小雷也不介意,拉着小梅出來,走了兩步,又正好撞見出來瞧熱鬧的姚滴珠。
兩邊都是一愣。小梅卻是沒想到她娘合這個女人沾了親。姚滴珠也沒有想到小梅會來,冷冷看了她一眼,轉了笑臉向小雷,道:“兄弟,你纔到蘇州來?怎麼也不來姐姐家坐坐?”
羅老太這才曉得這個少爺是姚氏孃家人。不由又積了一肚子氣。你說是爲何?原來明朝時候講究一個“忠”字,一朝賣身爲奴爲婢,不只己身,就連子子孫孫都是人家的奴隸。就是將來脫了籍,見着舊主人還要以奴僕身份行事。
這邊小梅是她孃家親戚,連着她也降到奴僕輩去了。那邊小梅地主人卻是媳婦孃家的兄弟,可不是把她比地比兒媳婦還要賤些,所以羅老太極是不樂意。從前叫姚滴珠使銀子壓下去地不喜歡都浮上來不算,還添了一二分惱火。冷冰冰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兒媳婦,就是你親兄弟,你也不當挨的人家那樣近,何況老身聽說你兄弟才三五歲?這又是哪位?”一雙眼睛狠狠地瞪着小雷,等兒媳婦回話。
噹噹噹噹噹。好戲開鑼。姐妹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