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第275章 長安尉

爲迎薛白,楊玉瑤早前在閨中準備了一些物件。

香爐裡是添了依蘭花粉的麝香,燭臺上插着的是紅色的喜燭……但其實都沒用到。

唯有鵝梨帳中那柔軟光滑的絹絲被褥被壓得一片狼藉,被汗水洇溼。

薛白體貼地安慰了楊玉瑤一場,她大哭着在他懷中睡着,次日醒來,終是體諒了他的晚歸,怨氣消下去了一些。

“我的少年郎長成男兒大丈夫了。”

薛白才醒來,還有些迷糊,聞言有所感念,摸着她的頭髮,道:“往後我保護你。”

楊玉瑤哪要他的保護,笑了笑,將他的心意記着便是,嗔道:“回了長安舒服嗎?偏你要待在小縣城不回來。”

身下的牀榻如同雲朵,懷中美人如玉,薛白當然是舒服的,奈何心中藏着思慮,終究還是不能安心享受。

“阿兄的喪禮都辦完了嗎?”

“送了殯,靈牌都寄在大慈恩寺了。”楊玉瑤嘆息一聲,“家中丁口寥寥,喪禮也簡單。”

啓了這個話題,她便說起楊國忠常常在她們姐妹面前提及“若薛白早歸,阿兄就不會死”之類的。

“堂兄大概是對你有所埋怨,伱空了可與他解釋清楚,消了芥蒂,他如今很受聖人信賴。”

薛白其實已打探到楊國忠近來的一些小動作,卻沒在楊玉瑤面前出言中傷,應道:“應該的……”

說話間,明珠敲了敲門,推門進來。

“昨夜沒敢來打攪,但貴妃遞了口諭來,邀瑤娘與薛郎到花萼樓赴宴,說是家宴,不必太拘束。”

“看來,聖人與玉環還是念着你的,你可有給他們帶了禮物?”

薛白是混官場的人,本該是八面玲瓏纔是,這次從地方上回來,卻對御宴不感興趣,禮物亦是沒有準備,行李中只有偃師鄉民送的一些小土產。

~~

“錚——”

那是一把螺鈿紫檀五絃琵琶,李隆基接過以後,隨手一撥,發出了玉珠走盤般清脆圓潤的聲響。

他不由讚了一聲好,轉頭看向楊國忠,笑道:“愛卿從何處得來的寶物?”

“是臣特意命工匠製作的,費時整整兩年,終於是造出了這把琵琶。所謂‘渾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聲入雲’,故而臣以通體紫檀爲材料;民間琵琶多用四弦,然聖人乃九五至尊,技藝高超,故而臣特製五絃;這十三朵六瓣小團花,花瓣由玳瑁鑲嵌,花蕊則用琥珀填充……”

楊國忠起身,侃侃而談介紹起他的禮物來,句句都彰顯出他的忠誠與細心,說得李隆基龍顏大悅。

他不免有些得意,斜睨了薛白一眼,觀察其反應。

薛白正端坐在小桌案的後面,面露肅容,也不知在想什麼,像是根本沒在聽楊國忠說話。

直到有個小宦官喊他了,他纔回過神來。

“薛郎?薛郎?到你了。”

薛白連忙回過神來,看向上首的李隆基。至於旁邊的楊玉環,他今日還不敢正眼相看過。

“你這小子,外放了一趟回來累了不成?一點精神也無。”李隆基端着酒杯,笑道:“楊卿給朕送了琵琶,你來作歌,便當是你給朕帶的禮了。”

薛白起身,應道:“回聖人,臣並非累了,只是感到愧對阿兄,心情沉慟,實無心情作歌,請聖人恕罪。”

待到他回來,楊銛之死都過了大半個月了,李隆基早從哀慟中走了出來,恢復到歌舞昇平,偏薛白這情緒不同步,頗爲掃興。

“聖人厚愛,讓臣等結拜,臣惶恐感激,視國舅爲嫡親兄長、視貴妃爲嫡親阿姐。”薛白又道,“今兄長亡故,而臣連最後一面都未見到……”

李隆基嘆息了一聲,側目看去,只見楊玉環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終於有些唏噓。活到這年歲,他其實對生老病死之事頗爲忌憚。

他原以爲楊家與薛白的結拜是開玩笑,畢竟背地裡說什麼的都有,三姨子與薛白打着姐弟的名義廝混,據說是玩得很過火,沒想到今日還真見了他們之間手足情深。

“坐吧,太真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又惹她哭。”

“臣有罪。”

李林甫冷靜旁觀,打量着楊國忠、薛白,認爲這送禮與不送禮之間,高下立判。

薛白雖沒有把聖人哄高興,卻打動了楊貴妃,那一臉的悲哀嚴肅更是表示了其人之顧念舊情。相比而言,楊國忠就有些浮了,真遇到事時,誰更可靠,衆人心中自然清楚。

另外,薛白似乎真的隱隱有與楊貴妃避嫌之意,此事毫無痕跡,唯在對此有所猜測之後,纔能有一絲察覺。

李林甫側目看向高力士身後的宦官們,只見吳懷實的目光正在薛白與楊貴妃之間打量着。於是他又想到,是否因爲薛白得罪了吳懷實才被這般陷害,否則薛白豈敢自尋死路?

他陷害了無數政敵,還從來沒敢往誰身上栽這種罪名。

之後,李林甫又想到一件事,陳希烈擅自把薛白調回長安,這背後若不是貴妃授意,怎麼敢的?

……

與此同時,薛白亦感受到了李林甫、楊國忠略有些敵意的目光,他卻沒放在心上。

李林甫正焦頭爛額,在對付過王鉷之前,想必不至於再樹敵。

至於楊國忠,顯然是懷着較勁的心思。

楊國忠升官是快,得聖人倚重,身兼多職,幾乎要掌控楊黨;但薛白走的根本就不是這路子,他是狀元出身,校書郎起家,在縣尉任上攢政績一步一個腳印,長安縣尉官職雖小,卻是天下士人矚目。

這是最堂堂正正的官途,積蓄的聲望遠比官階重要。官階這種東西,說貶就能貶,可誰能貶掉一個名臣的聲望?

薛白今已走到這一步,有何必要與一個倖臣較勁?與一個佞臣比送禮?沒來由跌了身份……

~~

興慶宮外。

刁丙擡起頭,望向那座燈火通明的花萼相輝樓,猶覺恍在夢中。

他平生是第一次來長安,見什麼都覺得驚歎,巍峨雄偉的城牆、筆直廣闊的街道、琳琅滿目的集市……還未從震憾中回過神來,他竟還被帶到了皇宮外。

“阿庚,你再掐我一下。”

“從昨天,都掐了十多下了,阿兄就不怕我給你掐腫了。”

刁丙無法正常對話,他時而看看那些披着全甲來回巡視的北衙禁軍,時而看看更遠處身穿錦繡的行人,感受到他們過的是與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一個小例子,長安城的街道全鋪着石板,即使下雨也不會輕易讓泥濘髒了鞋子,刁丙此前從沒想過還有這種便利。他是在下雨天還要把草鞋脫下來塞進懷裡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受上蒼眷顧才能生在長安。

薛白把他從山溝裡帶到長安,帶給他的感觸無以言表,這輩子大概不會有任何人能再次激盪他的心。

難得的是,刁丙今日穿的是一身嶄新的武袍,踩着一雙靴子,他不能給郎君丟臉。

“小人要求見聖人!”

前方,忽然有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直衝通陽門。

守宮門的禁軍當即便執戟上前,將這幾人擋下,喝道:“退!何人敢擅闖宮門?!”

“將軍,小人要向聖人喊冤!我家郎君是聖人外甥,無故被長安縣衙捉拿……”

“退!退!退!”

禁軍士卒叱喝,喊到第三遍,用力一推,直接將這幾個家僕推倒在地,摔得滿地打滾,其中一人正滾到了刁氏兄弟的腳邊。

刁丙連忙退後兩步,免得被對方扯到衣襟。

同時,他擰起眉頭,心想這事與長安縣衙有關,可莫牽扯到自家郎君這個剛上任的長安縣尉。

他腳下那個家僕倒在地上不敢起來,卻高聲喊道:“我家郎君是聖人外甥,無故被長安縣拿了啊……”

須臾,有車馬過來。

“永穆公主與駙馬到,求見聖人!”

此時其實已驚動了不少宦官,紛紛趕到了宮門外,事情似乎被鬧大了。

刁氏兄弟只不過是隨薛白來赴宴的護衛,很快被擠到了一邊。刁庚好奇,仗着身量高,踮着腳在那看着。

“讓一讓,讓我也看看。”

一個威風凜凜的龍武軍將軍從後面擠進來,恰在他們身邊站定,問道:“發生了何事?”

“好像是聖人外甥被拿了。”

“是嗎?我看看。”

刁丙初到長安,其實還什麼都不知道,沒想到身邊這個龍武軍將軍竟是很自來熟地講起來。

“原來是這樣,那位是駙馬王繇,就是站在最前面那個穿紅袍的,他娶的是皇長女永穆公主。王繇的身世可不一般,乃是東晉宰相之後,琅琊王氏,他們家從晉、陳,到現在一直都是駙馬。他母親是定安公主,你可知定安公主是誰?”

“不知。”刁丙搖頭,他一個泥腿子,聽到這裡已經糊塗了。

“定安公主乃是中宗皇帝之女,一生嫁過三個丈夫。”

這個龍武軍將軍卻很喜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說得起勁,眼睛發亮。

“定安公主先嫁了王同皎,生下王繇,但王同皎在神龍二年計劃趁爲武后送葬時,埋伏弓箭手射殺武三思,以謀反罪被斬首了。”

“謀反?”

“是。定安公主於是又嫁給了韋后的一個兄弟韋濯,生下韋會。後來,聖人與太平公主誅殺韋后,韋濯也被定爲謀反罪,被殺掉了。”

刁丙很驚訝,覺得長安城的人說起謀反簡直就與吃飯一樣簡單。

“然後,定安公主嫁了她最後一個駙馬崔銑。嘿嘿,有趣的來了……前些年,定安公主先於崔銑過世了,王繇希望能把父母合葬,就是要把定安公主與王同皎葬在一起,崔銑當然不同意啊,雙方就大鬧了起來。然後長安有個官就說‘公主都和王家義絕了,恩成於崔家,就算她肯和你阿爺合葬,只怕你阿爺還不願意哩!’王繇氣壞了,跑去向聖人告狀。聖人判定安定公主當與崔銑合葬,但認爲那官員說話刻薄,貶到瀘州去了。”

“可這話說得沒錯哩。”刁丙撓撓頭,道:“便是在我們鄉下,也得和最後一個丈夫合葬,怎就貶官了?”

“各打五十大板嘛,聖人也得給王家面子,所以遭殃的都是旁人。”

說着,那龍武軍將軍看了會那邊的爭吵,又道:“我可看明白了,原來是韋會被長安縣衙拿了,他同母異父的兄弟王繇來出頭了。”

刁丙問道:“可爲何被拿了?”

“肯定是又跑到教坊去調戲樂伎了,我與你說,韋會是個浪蕩子,這在長安城是出了名的,大概一年多以前吧,此事還鬧了樁案子……”

說話間,王繇與永穆公主終於是得到了聖人的召見,進入了興慶宮。之後,有個大將軍向他們所在的這邊看了一眼,喝了一句。

“郭千里!站在那嘀咕什麼?”

“來了。”

郭千里這纔想起向刁氏兄弟做了個“噓”的動作,小聲道:“雖然這些事長安城人盡皆知,但你們可別說是我講的。”

說罷,他提了提腰帶,大步走進興慶宮,登上花萼樓,繼續看熱鬧……

~~

開元十年,永穆公主出嫁王繇,李隆基曾下旨讓禮院依太平公主出嫁的規格準備,是臣子諫言,稱太平公主驕奢僭越而獲罪,這才作罷。

之後這些年,父女二人見面的機會反而少了,不想,今夜永穆公主會忽然闖到御宴上來。

“朕的長女來了。”李隆基溫言道:“可是受了甚委屈?”

“回父皇,女兒無事。是長安縣衙不知爲何捉拿了韋會,他妻子到女兒府中求情……”

聽到韋會的名字,李隆基稍稍有些不喜。

韋會是他的堂外甥不假,可當年唐隆政變之時,韋會的父親韋濯因率禁軍保護韋后,正是被他親手殺掉的。

“長安縣衙既然拿人,必是韋會犯了事。你雖是朕的女兒,豈可徇私啊?”李隆基笑道:“既來了,賜座,飲杯酒。”

爲人父、爲人君,他這個態度,其實是稍有些耽於享樂了,只是在這盛世的光華中,並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稟聖人。”王繇連忙上前拜倒,道:“並非是我等徇私,而是韋會之妻稱,長安縣差役欲置韋會於死地,若不救他,他有性命之憂。”

李隆基不悅,看了李林甫一眼。

李林甫遂從容不迫地道:“駙馬言重了,官府辦案豈能有性命之憂?還請靜候至明日,長安縣衙自有公斷。”

“可……”

王繇猶豫了會,最後還是拜倒在地,道:“請聖人救韋會一命!”

他與韋會雖然不是同一個父親,卻是經歷相同,父親都是早早身亡,他們有一樣腥風血雨的童年,跟着母親定安公主一起長大,比親兄弟的感情還要深些。

李林甫道:“駙馬不妨說說,韋會是犯了何事被長安縣衙拿下的?”

“他並未犯事。”

“那是長安縣衙迫害他不成?”李林甫語氣一肅,已帶了警告之意。

王繇應道:“是。”

場面一靜,宴上的氣氛由此就被完全破壞掉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隆基不太高興,但事不關己,沒人願意摻和。

“聖人。”

短暫的沉默之後,薛白開口了。

他考慮過了,自己剛回長安便出了這等事,避肯定是避不開的,倒不如在皇帝面前徑直擔當起來。

“臣既任長安縣尉,此爲份內之事,臣願連夜爲聖人查清此事。”

好不容易設了宴席,歌舞未觀,戲曲也無,新奇事物尚未看到,已被攪成這樣,李隆基興致盡失,淡淡允了,自回興慶宮,召后妃打牌。

吳懷實躬着身子送了聖人,故意落後幾步,看向薛白。

薛白會意,起身過去,道:“見過吳將軍。”

“提醒薛郎一句。”吳懷實臉上帶着親熱的笑容,道:“薛郎未入仕前還知給聖人獻些有趣的事物,近來愈發懈怠了,今夜聖人有些失望。”

“多謝吳將軍提醒。”薛白道,“在偃師時,我與呂縣令有些……”

“薛郎小瞧我了,我豈有那般小氣?”吳懷實愈發顯得與薛白親厚,拍了拍他的腰,低聲道:“放心,貴妃交待了,定會照顧着薛郎。”

薛白連忙道謝,吳懷實已小步走開。

退出花萼樓,楊玉瑤正由明珠扶着緩步登上鈿車,同時向薛白這邊望來,他正想過去,忽瞥見郭千里站在一旁。

“郭將軍,許久未見了。”

“薛郎可算回來了,長安城少了你,便像是少了顏色一般無趣。”

薛白問道:“郭將軍今夜一直在看熱鬧?”

“我是北衙禁軍,守衛宮城乃是職責所在,怎能說是看熱鬧呢?”郭千里拍着胸脯道:“但你若是不瞭解這些人,儘管問我,我是宮城的老人了,懂的多。”

薛白擺手道:“怕影響郭將軍前程,暫時不必了。”

若真是難打聽的事,郭千里就不會是這渾人的表情了。

“那你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儘管說。”

“好,若真有,定不與郭將軍客氣……”

這一番交談,楊玉瑤知薛白還有公務,自先回去了,薛白遂騎馬往長安縣衙而去。

那是在長壽坊的西南隅,他非常熟悉。

~~

遙想當年,薛白連在宵禁行走都難,這次再回來,卻已經能夠舉着火把、帶着皇親國戚穿梭於夜色中的長安了。

“多謝薛縣尉。”

王繇策馬上前,與薛白並轡而行,道:“薛縣尉仗義出手,我必不忘此恩德。”

薛白轉頭看了一眼,發現王繇與他一樣,不喜歡戴襆頭,而是束髮佩冠。他是嫌襆頭髒,王繇則是因爲身份高貴、注重儀表,畢竟琅琊王氏曾經是門閥世族之冠,與陳郡謝氏合稱“王謝”。

王繇也確實有名門風範,雖年過四旬,氣質溫潤如玉,舉手投足可見魏晉風流之態。可惜代代爲駙馬,權力一代比一代弱。

“駙馬不必客氣,職責所在罷了。”薛白道:“但不知爲何說韋會有性命之憂?”

“他昨夜便十分失態,與妻子說‘大禍臨頭,我必死矣’,轉眼,今日就被長安縣衙拿了,怎不叫人憂慮?”

“是落了甚把柄,還是得罪了誰?”

王繇道:“這卻不知了。”

路上暫時沒問出更多,衆人到了長安縣衙,薛白出示牌符,道:“新任長安尉薛白。”

“薛郎回來了,誰還不識得你啊?快快請。”

於薛白而言,回了長安縣衙就像回了家一樣,以前顏真卿在的時候,他常過來請教問題,或幫忙打理些公務,有了這份資歷在,就任必然要比在偃師順利得多。

天子腳下,凡事按規矩辦,至少沒人敢刺殺他。

“今夜本是御宴,聖人讓我來提審韋會。”

看門的雜役連忙去詢問,得知縣衙並沒有下令批捕韋會,遂道:“想必是帥頭臨時拿的,薛縣尉稍待。”

長安縣的捉不良帥名叫魏昶,在顏真卿任縣尉之時就在縣衙做事了,薛白也曾見過幾次,是個做事非常沉穩的四旬大漢。

等了一會兒,魏昶是從外面過來的,他就住在長壽坊,該是已經睡下了,臨時被喚起來。

“見過薛郎薛縣尉,盼縣尉往後照拂着小人些。”魏昶一見薛白就面露喜色,恭恭敬敬地執了一禮,“顏縣尉在時,我便佩服薛郎。”

“是好久不見魏帥頭了。”薛白拍了拍魏昶的肩,問道:“怎把韋會拿了?”

“他糾纏宮中樂工,拿了他,算是給他面子。”

“帶我去看看。”

薛白並不提審,因未必要釋放韋會,乾脆親自到牢中看看。

“縣尉請。”

魏昶故意不問跟在薛白身邊的那對中年夫妻是誰。

其實他眼光極毒辣,只看衣着打扮就知道他們身份不凡,但在長安縣任職,各路牛鬼蛇神遇到得多了,若是每個都問,事反而做不成了。

長安縣牢便是那座傳聞中的“虎牢”,乃是掘地而建,薛白曾經來過一次。

打開牢門,一路沿着石階向下,兩邊昏暗的牢房中犯人都餓得躺在那哼哼唧唧,像一隻只無力的蛆。

“韋會就在前面。”

“你們好膽,敢將聖人外甥關在這種地方。”

“縣牢就這般大,只好讓韋大夫將就些……”

火把往前一晃,牢中的一道人影落入了衆人的視線。

他們都驚愣了一下。

“這……”

韋會正掛在那微微晃動。

“阿會?”王繇不可置信,喃喃着喚道:“你下來啊!”

薛白接過魏昶手中的火把,上前幾步,凝視着牢房。

韋會是被腰帶吊死的,腰帶則是掛在牢頂的鐵環內,那鐵環大概是用來鉤鐵鏈以栓住要犯的。

牢中還有個牀榻,看起來像是韋會踩着牀榻,掛好了腰帶,把自己吊死的。

但以薛白坐牢的經歷而言,多數時候都是鋪了茅草睡,何時還有過牀榻?

不論如何,韋會死了,在薛白上任長安尉的第一天,就死在了長安縣牢裡。

薛白沒有說話,耳畔卻是一片混亂的呼聲。

“阿會!你們殺了阿會,是你們殺了他。”

“拉住駙馬,快,把韋大夫放下來。”

~~

殮屍房裡燈光通明。

匆匆被喊起來的吏員鋪開筆墨,下筆記錄了死者的生平。

“韋會,正議大夫、茂王府司馬,母定安公主。曾祖韋弘表,揚州大都督、魏國公;祖韋玄貞,太師、雍州牧、益州大都督、上洛郡王;父韋濯,衛尉少卿、駙馬都尉……”

薛白端着燭火,俯身看向韋會的屍體。

他見過韋會。

那是在天寶六載,當時他與王忠嗣到教坊去選角,恰遇到王準在教坊尋歡,起了衝突,當時該是有個美貌張四娘讓王忠嗣帶走了,韋會因與張四娘有交情,與王準等人到御前狀告他與王忠嗣。

薛白的印象其實已經不深了,努力地回憶着,最後想起來,那日從宮中出來,還看到了王準痛揍了韋會一頓。

王準也是一個近來處在風口浪尖的人物,薛白提前調回長安也與這場風浪有關。

回到眼前,韋會之死是因其人死性不改又招惹了樂工,自覺羞愧,上吊身亡嗎?

薛白伸出手,用手指把韋會的眼皮掙開。

他看到了一個渾濁、黯淡的眼球,但其中似乎隱隱透着驚恐、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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