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
李林甫安排了幾個幕僚,正在與王缺、安祿山談論王忠嗣一事。
“右相放心,若不提王忠嗣自污,則是狂悖無禮;若提,則是心機深重。”
“此等雕蟲小技,着實無用,即使聖人對其改觀,不過是改觀一點半點,四鎮節度使之職,卻是必罷的。”
“小人評價此舉唯幼稚’二字,薛白一黃口小兒,能出什麼樣的好主意?”
“比起黃口小兒,王忠嗣更糟,這是塊臭石頭啊。”
“哈哈哈.….”
衆人朗笑,幕僚們這些話,都是用來給王錨、安祿山增加信心,讓他們狠狠地撕咬王忠嗣的。
不多時,聖人卻是召李林甫入宮覲見,而非召王、安祿山。
“爲何如此?案子雖小,不論賞王忠嗣兵部尚書,或是罪他而罷四鎮節度使,總該論是非曲直。
“聖諭只召右相入宮。”
“想必是有結果了,要與右相商議四鎮節度使的人選。”
安祿山一聽,恨不得立即撲上前,再討好討好右相,但被李林甫擡手止住了。
“爾等且散了吧,靜待消息。”
“喏。”
安祿山恭敬到有些誇張地行了一禮,心想即使拿不到河東節度使一職,先把王忠嗣罷了纔好插手。
興慶宮外,王準竟然揍了韋會一頓。
“誰說我與你這蠢材是一路的?我告王忠嗣,你也告他,就以爲是我朋友了?你算什麼東西?!”
王準是真心不覺得韋會算什麼人物,聖人的外甥多到記不清,哪裡比得上他阿爺能爲聖人辦事,他能陪聖人鬥雞。
他揍了韋會,當着趕過來的宦官了一口,罵道:“我到教坊聽曲,你他娘非得去嫖,鬧出這麼大的事,尻!”
杜五郎在宮外接了薛白,恰看到這一幕!
感慨道:“王準好狂。”
顏季明答道:“洗清干係罷了。”
“那他還挺聰明的。”
“這種只是小聰明。”
“我們呢?”杜五郎道:“我打聽過了,這案子怕是得在大理寺審……..”
他話音未了,王忠嗣已驅馬而去,不僅身後親兵動作利落,那魏二孃居然也會騎馬,載着張四娘跟上,揚塵而去,看得他目瞪口呆。
“這,案子就結了?”
顏季明如今比薛白對杜五郎有耐心,應道:“你想想石堡城死了多少人,這又是什麼案子。”
薛白道:“沒關係,下次再帶王將軍一起玩。”
這是他的一個笑話,可惜顏家兄弟與杜五郎都不覺得好笑。
離開宮門前,薛白恰好見到李林甫來了,可惜,李林甫急着入宮謀四鎮節度使之職,沒有看到他。
李林甫一路到了南薰殿,卻沒有見到王忠嗣、薛白等人,唯見李隆基臉色沉鬱地坐在御榻上,既不賞歌舞,也沒有美人陪侍。
他已有許多年未見過聖人如此嚴肅,不由心中一凜,猜想莫非是要殺王忠嗣?
“老臣給聖人請安…….”
“十郎可知朕的教坊使是何人?”
李林甫微有些詫異,答道:“唐緯,也是服侍聖人多年的老內官了。”
“他終日不聲不響,朕竟一直以爲他擅音律,今日才知他在坊間鬧了笑話,指笛竅考伶人“何者是《浣溪紗》孔籠?’可笑至極。”
“回聖人話,偶爾難免有疏忽,臣也曾老眼昏花讀錯過字。”
“教坊使不通音律,丟的是聖人的顏面!
李隆基勃然大怒,拂袖掃掉御案前的杯盤,叱道:“你知不知教坊成了何樣?!五千人,每年只拿二三十人糊弄朕,餘者,或濫竽充數,或充爲娼妓,將朕當做什麼?!”
“陛下息怒。”李林甫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慌亂拜倒,“臣必徹查此事…….”
“將朕當什麼?!”
李隆基猶在喝問,似乎非要一個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李林甫的面前,再問道:“十郎告訴朕,千百年後,提起梨園、教坊、宜春院,世人會如何看待?”
“臣以爲,樂曲雅事…...嗎?!”
“朕好樂曲,是爲這些人收集娼妓賤婢。”
“臣必徹查!”李林甫激憤大吼,“臣必整頓教坊,給陛下一個交代!”
連他都很少看李隆基發怒,此時頭都不敢擡。
尤其是往日那一場場歡宴之上,聖人越是風雅,越是大方,對比這教坊中的藏污納垢,越是慘烈。他終於明白聖人有多怒。
“唐緯是內官,老臣也不敢得罪他。”
等了一會兒,李林甫小心翼翼地說了起來,又道:“老臣年邁,家中尚顧不過來,甚少與教坊打交道,只知許多貴胄到教坊延請樂工,唐緯交遊廣闊…….另外,連李龜年也常私下演出,臣以爲聖人知曉,因此.…..”
他聲音漸低,直到停了下來。
李隆基踱了幾步,道:“起來,十郎爲朕打理的是國事,此事本與你無涉。”
“臣願爲陛下整頓教坊。”
“好好辦,朕盯着。”
“臣遵旨。”
李林甫這才真的稍鬆了一口氣,卻站在殿中不走,等着聖人說爲何臨時起意查教坊。
“退下吧。”
李隆基揮了揮手,待李林甫退出了南薰殿,道:“高將軍猜他方纔在等什麼?”
“想必右相是想談談四鎮節度使之事?”高力士道:“石堡城一事,王忠嗣畢竟忤逆了聖人。”
“他何止這一樁事忤逆朕?”
提到王忠嗣,李隆基先是皺了皺眉,之後自語着叱道:“那破脾氣是天生的,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高力士道:“依老奴看,王忠嗣大概是讓薛白帶着故意闖些禍吧?”
“不必繞着彎子安慰朕。”
李隆基道:“此番事情很簡單,一邊想削這太子黨的兵權,一邊想闖些禍……恰好揭開了教坊的爛瘡,不是誰的陰謀,而是教坊太爛了啊,但也正是王忠嗣這般性子才非要將它揭破了。”
他依舊不太高興,覺得王忠嗣讓他煩心了。
但,這不是王忠嗣最讓他煩心的事,反而還顯出王忠嗣的耿直忠誠來。
“聖人這般說,反而可見王忠嗣不是甚太子黨。他就是聖人的義子,見不得旁人欺瞞聖人吧?
高力士總是這般小事化了,但李隆基幽禁太子時,他就沒有多嘴,這很好,表明他真心盼着聖人能千秋萬歲。
“高將軍怎麼看薛白?”
“這小子……年紀還小,往後是怎樣的臣子,得看聖人調教。”
“此話怎講?”
“薛白昨日去教坊,也知教坊糜爛,可聖人與他談論戲曲良久,他隻言片語都不發,與滿朝裝糊塗的臣子們何異?但魏二孃開了口,他也不藏着掖着,看到什麼說什麼,沒有王忠嗣那麼衝動,也不像王準那般耍滑。
這句話看似在說薛白,其中卻隱隱帶了些勸諫的意思。
大唐糜爛的又何止教坊?朝中臣子如何,也得看聖人如何調教。聖人若不喜歡耿直之臣,連王忠嗣這個義子也殺了,往後朝堂定然全是順臣。
尤其是“滿朝裝糊塗的臣子”這樣的字眼,已經是觸到了龍的逆鱗,如今已經只有高力士敢這般小心而委婉地勸上一句了。
“哼。”
李隆基聰明絕頂,此時卻裝起了糊塗,免得與高力士搞得不痛快,反惹自己心情不好。
“薛白無非是事不關已,往常哥奴咬他,他跳得比誰都快。”
高力士賠笑道:“聖人這般一說,還真是。”
李隆基的心情終於好了些,罵道:“一羣管不住褲腰帶的狗東西,尻……”
教坊終究與別的衙門不同,美女雲集,此事錯在那些王公貴胄管不住褲腰帶。
王回到家中,恰好王準歸來說了宮中之事,轉念一想便完全明白過來。
“王忠嗣這蠻人,這次竟一拳砸出了一件破事,證明了他的憨直?”
“他憨直?”王準破口大罵道:“打陰仗的人能憨直?怕不是故意的,他纔是欺君之罪!”
“此番王忠嗣還真是沒欺君,倒顯得旁人欺君了。”
王準道:“教坊這一桌秀色可餐,所有人吃得好好的,他跑來一腳踹翻了,聖人也不高興,聖人最煩人找麻煩了,他還不死?”
“蠢材!”
王鐵似想給兒子一巴掌,手到他臉上卻是輕輕扇了一下,叱道:“那是王忠嗣!”
“孩兒不明白。”王準橫行長安,頗懂權場之道,自覺說得沒錯。
“那是北征西討、三敗奚人、除掉了突厥可汗、威震吐蕃的邊鎮大將,不是在長安城與你鬥雞的廢物,你那鬥雞的規矩還套不到他頭上。
“那我這一拳白捱了?”
“輪不到我們急。”王鈇沉吟着,緩緩道:“雜胡恐怕要無功而返了…….”
次日,李林甫在查教坊使,薛白則又去了教坊選角。
雙方看似互不打擾,卻又不可能互不打擾。
廳堂中,李林甫放下手中的冊子,招過
一名官員,問道:“外面是薛白到了嗎?”
“回右相,是他。”
“喚來,本相與他談談。”
“下官這就去請。”
過了一會,薛白還真是來了。
李林甫臉色競帶着微微的笑意,道:“你說過不會多管閒事。”
薛白確實說過,他說“我是何身份?豈會多管閒事?”但顯然,兩人對這個身份的認知不同,他管的不是閒事。
“右相見諒,我也說過,國舅要拉攏王忠嗣讓他與東宮劃清界限。”
“你覺得你很聰明?但真的聰明人從不會讓自己成爲靶子。”
如今太子以“悔過”之名被幽于禁中,李隆基高枕無憂,朝堂上的勾心鬥角顯然要少下來,形成由李林甫全權處理朝政庶務的局面。
王忠嗣可以說是影響李隆基享樂的最後一個大威脅,但其實也就是握了兵權又有所堅持罷了。
這就是李林甫說的“靶子”,也是說薛白太過活躍了。
但薛白努力做的,其實是讓王忠嗣別成爲“靶子”。
“是,雲在青天水在瓶,聖人放權於右相,我若知趣,便不該再與右相作對。”薛白道:“我不傻,本就是隻想着排出戲哄聖人開心,帶着王忠嗣自污,保他一條命。”
“是嗎?”
王忠嗣若肯讓出整個四鎮之職,求個保命,李林甫還是能接受的,可薛白做的顯然不止與此。
薛白接着道:“到了教坊之後,遇到王準,再引發之後的諸多事,並非我的算計,也許是巧合吧?”
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巧合,而是教坊太糜爛了。
但李林甫眼中精光一動,已領會到另一層意思,道:“有話直說。”
薛白擺明了挑撥離間的態度,說的卻是實話,道:“我忙着風花雪月,就讓王忠嗣打了個人。事情能鬧成這樣,誰知王鎖是怎麼想的?我看,比起王忠嗣,他更想當宰相。”
李林甫當即目光剛戾,隱有了鬥雞之態。
薛白是真的有在學高力士順水推舟的權術手段,整件事他做得很少,只在關鍵的地方雲淡風輕地推一下,不着痕跡。
誰來查,都只會發現他確實沒做什麼。
偏偏他就是潛移默化地改變李隆基、李林甫對王忠嗣的看法。
當然,想從李林甫的政敵名單上抹掉,很難。能做的就是把位置改變一下,降低威脅,讓更有威脅的人排到前面去。
黃晦看着薛白瀟灑地出來,連忙躬身迎了上去。
“薛郎,老奴帶你去選角吧?”
“右相還沒查到你是嗎?”
黃晦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臉上滿是苦意,躬身道:“薛郎這邊請。”
他上一次其實也是恭恭敬敬的,這次竟然還能更恭敬,且讓人感受到他的真切,以及焦躁,待領着薛白走過小徑,他忽然跪了下來。
“懇請薛郎出手相救!老奴願奉上三千貫孝敬。”
薛白原本有些警惕,一聽這個錢財數目安心下來,看來這位教坊判官只是病急亂投醫。
他擺了擺手,道:“錢我不敢收,此事,韋會非要鬧到御前,王將軍這等人物豈有懼的?徑直捅破了天,聖人大怒,問我,我也只敢說教坊糜爛,誰還敢救教坊?”
“懇請薛郎幫老奴求個請,老奴可爲薛郎奉上美人啊。”
“那我教你一招,叫法不責衆。”
“這……..”
薛白已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其實他說不說,黃晦也會到處攀咬。如此,王忠嗣很快便能得罪許多權貴,當然,這也不是死仇,權貴們很快就能找到新的消遣。當所有人都在說王忠嗣的壞話,聖人對這個義子的觀感反而會好起來。
那邊,黃晦自己想了想,也明白該如何做了,他若要溺死了,不如帶着船一起沉了。
這宦官倒也信守承諾,當即追上薛白,賠笑道:“老奴近日琢磨,薛郎的戲還真就得由念奴來唱!”
身穿紅衣的嬌麗少女從頭到腳無一不精緻漂亮,站在那像是一個精美的瓷器,讓人生怕將她碰碎了。
薛白感受到她目光裡的期盼,問道:“聽說你在排演上元宴的曲目,爲何想唱我的戲?”
“回薛郎,我等不到上元節。”
念奴聲如鶯啼,焦急地行了個萬福,“我阿孃病了,我得唱出名堂來給她看病,可我一月只能見她一次,薛郎讓我唱吧,我唱得可好可好!”
黃晦俯下身,帶着些隱晦的猥瑣語氣,小聲道:“她是官奴之後,家裡就剩一個病重的老孃,身契就在老奴手上,一會便給薛郎送上。
捏着這些女伎的弱點讓她們聽話,本是教坊常有之事,可見這個宦官是什麼都懂的。
這天,薛白帶走了念奴。沒多久,李林甫也讓人帶走了黃晦。
冬日的暖陽照在長安的街道旁的柳樹上,薛白答應念奴給她母親醫治且讓她們母女團聚,她遂感激得不住在他身邊表忠心。
“薛郎大恩,念奴必結草銜環報答……..”
“不必,你唱好就行,若唱得不好也未必選你,上車吧。”
薛白目光掠過那嬌美傾城的臉龐,心知念奴這般笑靨如花地討好他,這就是權勢。
長安權貴喜歡來教坊,享受的就是這種權勢的盛宴,現在這場盛宴被掀翻了……..他希望有所改變,不過落在旁人眼裡,看到的大概只有他的權勢。
韋會趕到教坊,正見薛白騎着名馬、帶着美姬招搖而過,擡頭一看,愣在那裡。
他不敢到王宅去搶回張四娘,本想到教坊再尋個美姬,可一見這一幕,鑽心蝕骨的嫉妒讓他不論找了誰都不能滿足。
“憑什麼?你交好王忠嗣,你們明明犯了大錯,爲何聖人不怪你們?聖眷濃,名氣大,憑什麼全是你的?”
韋會不甘心地喃喃道,在心中怒吼道:“分明我纔是聖人外甥!”
“就是他!”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那是正在被押出教坊的黃晦,正以手指着韋會,喊道:“都是他逼着老奴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