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下)

吳凝雪沉默不語,徐明楠聲音放柔一些:“凝雪,我曉得你是在市井長大的,習慣了大聲說話,也習慣了快步走路。可你要嫁我,就要做徐家主母,就要穿這樣的衣衫,戴這樣的首飾,說話要柔聲細氣。以後我們的孩子也要這樣從小就學,讀書識字。凝雪,你原先不是說,不曉得穿這些漂亮衣服是什麼樣嗎?”

徐家主母?吳凝雪的眼垂下,低聲道:“可是你爹孃、你姐姐,他們是不喜歡我的,覺得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你。”徐明楠笑了:“五姨母不是說了,等你學好,她讓你和我娘偶遇,然後說出你的身份,那時我娘一定會喜歡你。我娘雖然身份極高,可也是個極爽利的性子,你這樣的品貌脾性,她一定會喜歡的。只要你……”

徐明楠看着面前的吳凝雪:“再自然一些,說話時候聲音再放柔一點,面上的笑要更溫和。”說着徐明楠拿起筷子:“你看,吃菜要這樣放,纔會顯得不那麼着急。”

徐明楠自顧自在說,感覺到吳凝雪久久不語,放下筷子看着她,吳凝雪眼角有淚:“阿楠,是不是做不到,你就不要我了?這麼難。”難嗎?徐明楠的眉皺緊:“這些真的不難,都是些最起碼的。凝雪,你不是常說,人到了什麼地步就要走不一樣的路嗎?當初我們被趕出京城,住在那座小破院子的時候,我捨不得你吃苦,你不就是這樣說的?”

吳凝雪沒料到徐明楠會用自己說過的話來反說服自己,眼裡的淚凝在那,徐明楠聲音依舊溫柔:“爹爹常說,人活這輩子,要吃得了苦,享得了福,纔不算白活了這輩子。凝雪,我願陪你吃苦,當然也願你跟我一起享福。”

語氣輕柔但裡面的含義十分堅定,吳凝雪終於開口,聲音卻十分沙啞:“阿楠,若我做不到,你會不會不要我?”徐明楠沒想到吳凝雪會這樣說,整個人頓時愣住,但很快就道:“不會的,你不會做不到,五姨母還在誇你,說你聰明能幹,還說你學的很快。”

可這些我都不喜歡,吳凝雪擡頭看着徐明楠,這句話在脣邊卻沒有說出。徐明楠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語氣依舊平和:“你瞧,我可以爲你吃苦,那你也該爲我學這些纔是。凝雪,我們會在一起,過我們的日子。”

吳凝雪覺得心有些絞疼,這一切和自己預想的不一樣,果然回到這裡,徐明楠就不再屬於自己一個人了。想到這她的淚開始撲簌簌往下落,落的止也止不住。這樣的吳凝雪是徐明楠沒見過的,徐明楠一直覺得吳凝雪很像姐姐,溫柔堅強。可是姐姐從來不會這樣落淚,徐明楠的聲音未免有些急:“凝雪,我曉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覺得辛苦是必然的,可等娘點頭答應了我們的婚事,就不一樣了。”

吳凝雪擡起頭,看着徐明楠的脣在那一張一合,聲音越發傷心:“我們原先,是多麼好。”即便身處破屋,吃的不好,穿的更糟糕,可兩個人在一起是那麼的甜蜜。徐明楠臉上也露出笑容:“我們現在也一樣好,只是這裡畢竟是姨母家,未婚男女不能經常見面,姨母肯讓我和你見面吃個午飯,已經是很開恩了。凝雪,等我們成親後,就不一樣了。”

見徐明楠全不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說,吳凝雪覺得頭有些疼,站起身說:“我不想吃了,吃飯本該是高高興興的。”見她起身,徐明楠忙拉住她:“我曉得,你是嫌我沒有給你夾菜。來,這是紅燒肉。原來我們住那邊時候,你不是最想吃這個,有一回好容易買了二十個錢的肉,全給我們吃了,你一口都沒吃。我特地讓廚子給你做的。”

紅燒肉油汪汪的,醬汁濃郁,肥瘦均勻,一看就是廚子下了不少功夫,平常若用這醬汁拌飯,再加上一塊肉,就是無上美食。但吳凝雪此時半分胃口都沒有:“阿楠,你不明白我。”徐明楠用手抓下頭:“我怎麼不明白你,不就是要努力賺錢讓弟弟妹妹們過好日子?這種日子,很容易的。”

吳凝雪幾乎想不出什麼話來,過了好半日才道:“可我們是要努力賺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徐明楠的眉皺起:“你在想些什麼呢?想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凝雪,我並不是全花我爹孃的,爹爹很早前就說過,等我成親,就把我應得的我孃的嫁妝給我打理。那些雖少,可一年也有五六百兩銀子,就算沒有爹孃的錢,我們也可以過的很好。”

前提是,吳凝雪能讓新安郡主點頭,而不是像原來一樣,兩人身無長物離開,沒有爹孃點頭就結婚。吳凝雪閉上眼,覺得徐明楠雖離自己這麼近,可他卻分明離得越來越遠。或者該說,這是他們本來就有的距離,這個男子,只要回到他原來所處之處,就離自己很遠很遠。

徐明楠不明白怎麼這麼幾個月沒見,兩人沒來得及傾訴相思之情,而是爲這些事爭執?這些事不是極平常的嗎?姨母、姐姐、嫂子、表姐,甚至包括睞姐兒,哪個不是這樣過的?而吳凝雪臉上分明寫着不願意。

知道她願意吃苦,曉得她不是那樣貪慕虛榮的人,可明明可以過好日子,只需要改變一些些就可以過上無數人羨慕不已的日子,爲什麼她不願意?或者說,她不願意爲自己改變?

徐明楠的眉頭皺的很緊,吳凝雪已經轉身準備離去,徐明楠往前追了幾步,接着就頹然回到桌邊,那碟紅燒肉依舊在那裡,醬汁已經凝結起來,不復撲鼻香味,失去誘惑。

亭內兩人的對話很快傳到陳珍蘭耳裡,她聽完把年禮單子點完就點頭:“知道了。”來稟報的人退下,身邊的邱大奶奶笑着道:“其實這吳姑娘,我瞧着也有幾分野意,難怪會惹人喜好。”

陳珍蘭端起茶喝了:“可是成親過日子這種事情,光靠喜歡是不夠的,特別是出去應酬這些,到時遲早會起衝突,與其那時被攪的一家子不安生,倒不如早做打算。說句正經的,其實也是爲吳姑娘好。她不適合在這深宅大院過日子,到時遲早都是怨偶。”

邱大奶奶凝神聽了才笑着說:“果然婆婆疼徐家表叔,若換了個人,哪會想的這麼細緻?”陳珍蘭微微一笑,接着就嘆:“說的就跟我不疼他們一樣。你七姨母去的早,又只有這三個孩子,我自然要多想着些,不然以後怎麼去見你七姨母。”

說話時候,陳珍蘭彷彿看見妹妹,面容美麗笑容溫柔,沒見到妹妹最後一面,是陳珍蘭一輩子的遺憾。那個當年不惜翻臉也不讓他過繼出去的孩子,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陳珍蘭低頭,有滴淚掉落在紙上,接着很快化去再也不見。

吳凝雪一口氣跑回住處,推開門走進屋子裡,來到鏡前看着自己的臉,面前女子的穿着,和曾想的一模一樣,可此時眼中沒有歡喜,只有惶恐,看了半響,吳凝雪伸手把發上的首飾一樣樣取掉,去掉一樣,覺得輕鬆一些。

這樣的日子,其實不適合自己吧?丫鬟已經進來,見吳凝雪站在鏡子面前發愣就忙過去拿起梳子給吳凝雪卸妝:“姑娘,這些事我們動手就是,勞駕不到您。”吳凝雪眼裡的淚又落下:“住這樣屋子、穿這樣好衣衫、戴這樣首飾,在別人眼中看來,是不是特別快活?”

見她落淚,丫鬟忙讓小丫頭端熱水進來,服侍吳凝雪洗臉,聽到這話不由笑着說:“這是自然,做主人被人服侍,當然好過做下人服侍別人,不說旁的,別人都說姑娘好福氣呢。”好福氣?吳凝雪突然哈哈笑起來,丫鬟正拿着手巾過來給她擦臉,見她這樣笑不由嚇得手巾差點掉地,忙對小丫鬟道:“去告訴嬤嬤,就說吳姑娘不知怎麼,突然……”

不等她說完吳凝雪才道:“你不用去告訴嬤嬤,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啊?丫鬟的眼猛地睜大,接着吳凝雪拿過手巾,把臉上那些脂粉擦掉才把外面衣衫脫掉,走到牀前躺下:“我要睡了,你們別打擾我。”

見吳凝雪就這樣隨便歪在牀上,丫鬟想了想才上前去給她脫鞋:“姑娘,您還是蓋好被子,還有,睡覺時候要只穿中衣。”吳凝雪把被子拉過蓋在頭上,都不看丫鬟一眼。丫鬟沒有法子,只好悄悄退下,然後去告訴嬤嬤們。

唐嬤嬤聽完點頭:“曉得了,我們會去和太太說。”丫鬟退下,齊嬤嬤才道:“哎,真是有福都不會享,這樣的規矩就叫難,就覺得受不了,這還是做上人的,若是做下人,早被打了幾百板子了。”

唐嬤嬤品着茶,淡淡一笑:“一個市井裡的毛丫頭,也只有遇到徐家這樣的善人,才肯這樣大費周章,若是遇到旁的人家,別說這丫頭,連她弟弟妹妹,屍骨都早化成泥了。”齊嬤嬤應是:“這會兒還覺得我們虧待了她、嚴苛了她,真是想不通。”

唐嬤嬤點頭,窗外吳小妹正好經過,聽的清清楚楚,手不由握成拳,想說姐姐已經學的很辛苦了,可又不敢開口,只得悶悶地轉身往外走。

吳小妹年紀還小,丫鬟們看見了,只遠遠地跟着,等吳小妹走出二門才喊道:“吳小姑娘,還是回去吧,再往外就不能去了。”吳小妹抿脣,看着這道門。邊已經傳來徐明楠的聲音:“小妹你怎麼走出來了?你姐姐呢?”

吳小妹看着徐明楠,眉頭皺起問道:“徐哥哥,這樣日子是不是就叫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