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原

這個好字出口,徐明楠眼裡也流下淚,從此就是再不相見,偶然相遇的兩人,到現在,也該各自回到各自該走的路上。徐明楠仔仔細細看向吳凝雪的臉,再沒說話轉身離去。

吳凝雪看着他的背影,眼前視線早已模糊,感到肩上多了一支手,吳凝雪才勉強笑道:“我沒事,五姨母,我沒事。”在田野覓食的麻雀終究不能像鸚鵡一樣放到籠子裡豢養,陳珍蘭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我給你備了些東西,送你們回鄉的人也安排好了,你姑母也答應給你尋一門妥當的親事。凝雪,耽誤了你這麼久,是我們的不是。”

這話讓吳凝雪心裡越發酸楚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是我沒福氣,享不了這樣的福。五姨母待我的好,我一直記在心上。”說着吳凝雪跪下,端莊行禮,雖然不喜歡這些禮儀規矩,但吳凝雪這些日子的規矩並沒有白學,這個禮行的也像模像樣。

陳珍蘭扶起她,又叮囑了她幾句,也就讓她們繼續收拾東西,明日一早離開京城,這一走,吳凝雪這此生,就再回不了京了。

徐明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路上,不曉得自己走到哪裡,眼前視線十分模糊,不知道是淚還是別的什麼。從此後就再不相見,再也無需煩惱爹孃家人是否會喜歡,明明知道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不過的結局,可這心裡還是有些難受,頭一次的動心,落到這樣的結局。

徐明楠用手摸一把臉上的淚,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怎麼也平靜不下來。身邊響起咳嗽聲,接着是陳銘遠的聲音:“嘖嘖,小舅你這是怎麼了,新年大節的,沒新衣裳穿嗎?哭的這樣厲害?”

徐明楠擡頭,看見面前的陳銘遠滿臉笑嘻嘻,勉強叫了聲姐夫但眼裡的淚還是止不住。陳銘遠伸手搭在他肩上:“你這到底怎麼了,不是說那位姑娘學的不錯,然後再過幾個月你就能心願成真嗎?怎的現在會這樣?”

提到吳凝雪,徐明楠喉頭更加哽咽,過了好久才道:“她走了,她說,不習慣過這樣宅門裡的日子,而讓我跟她去過窮日子,也是對不住我。姐夫,我該留住她的,可我說了好,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陳銘遠雖然已經知道事情始末,還是仔細聽了,聽完才道:“你是這深宅大院裡長出來的最名貴的蘭花,而她是田野裡無拘無束的麻雀,你們就算真情投意合,可過起日子來,不是情投意合四個字就能過的好的。縱然開頭不錯,可過日子總是瑣碎的,哪能天天風花雪月,別的不說,就說俞家表哥,當初他和這位表嫂成親,那也是一樁佳話。可好日子,沒有過上幾年,這佳話,就成了一地雞毛。”

俞泠和綿珠的事,在徐家並不是什麼不可提起的話,況且後來兩夫妻多有齟齬,俞泠常年在外,說的是遊歷賺錢,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更多的是躲避妻子。而綿珠,更是有十來年沒有畫過了,當初這對因畫結緣的夫妻,到現在已成有名的怨偶。

若在原先,徐明楠自會自信地說,那是俞泠自己看錯了人,可經過了這麼幾個月,徐明楠覺得這話說的不盡不是,情投意合,只能在最開始的時候有用,瑣碎的日常,總會把那些情意不會起作用,甚至會變化。

如果不明白這些變化,還是以原本的念頭過日子,成怨偶就是再平常不過的。徐明楠長嘆一聲,陳銘遠曉得他已經知道自己說的話了,伸手拍拍他肩膀:“走吧,我曉得一個地方,喝酒很好,我帶你去。”

徐明楠呃了一聲:“姐夫不是來姨母家探望姨母的?”陳銘遠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的本來目的,只是笑着說:“你是我小舅,你這樣傷心我當然要安慰了,姨母這邊,我改日再來賠罪。”說着陳銘遠就拉着徐明楠往外走,徑自上了馬,往徐家行去。

看着兩邊熟悉的街景,徐明楠越發覺得不對,急忙喊住陳銘遠:“姐夫,這是,是往家裡行的路。”陳銘遠伸手拉住他的馬繮:“岳父他們回京,已經快一年了,難道你連爹孃都不認了?小舅,岳父他們疼你寵你,你也不能仗了他們疼寵,就由着自己性子做事,不管不顧。”

此時已經到了徐家大門口,守門的人看見陳銘遠和徐明楠回來,立即上前拉住馬繮,歡喜叫道:“二十一爺回來了,快些去報給老爺郡主。”到了此時,徐明楠已經不能再調轉馬頭離開,聲音喃喃地道:“爹孃他們,還會怪我嗎?”

陳銘遠揚眉一笑,徐明晉已經走出大門,看見弟弟還坐在馬上,上前把他拉下來:“你啊,到了家門口還不下馬?要生生急壞了爹孃,你才歡喜?”爹孃?徐明楠心中不由升起慚愧,看向大門口,見徐啓和新安郡主已經相攜出來,爹爹鬢邊的白髮,似乎又多了些,這慚愧之意越發深了,滾鞍下馬來到徐啓夫妻面前跪下:“兒子不孝,讓爹孃操心了。”

徐啓準備扶兒子起來,新安郡主已經一巴掌打在徐明楠肩頭:“你這樣的行徑,讓家人操碎了心,就該活活打死纔是。”說着新安郡主聲音已經哽咽,徐明楠從沒見過新安郡主如此傷心,心裡的慚愧越發深起來,跪在地上道:“是兒子不好,累爹孃操心,娘要打,就讓哥哥代打,免得傷了孃的手。”

新安郡主扯出帕子擦一擦眼裡的淚,才狠狠瞪徐明楠一眼:“就是這張嘴會說,罷了,我也不打了,你哥哥已經選了蘇州通判,過完了年就上任去,你也跟他去任所幾年,好好地熬熬你的少爺脾氣。”

徐啓已經把小兒子扶起來,笑着對老妻道:“年輕小孩子家,我們又不在家,會犯錯是難免的,都起來吧,擠在這大門口像什麼話。阿楠,你別的罷了,你姐姐那裡可是要好好地去道個謙。你姐姐也是心裡着急纔會如此,可你也不想想,若是別人,你姐姐什麼時候這麼着急,不管不顧起來?”

徐明楠印象中的曼娘,總是從容淡定,語氣溫和,連脾氣都極少發。故此纔會在曼娘發怒時候大爲驚訝,全歸咎於這是因吳凝雪出身低微,更沒想到姐姐竟然因此生病。此時聽到父親這樣說,不由沉吟起來。

新安郡主一手拉着徐明楠的袖子,似乎怕他又走掉一樣:“你姐姐心思比你細膩,想的也深,你又說的這麼急,她怕你是中了別人的套,這纔要你回頭,可你偏偏什麼都不肯聽,她才激怒攻心。”

“凝雪她,並不是什麼套……”徐明楠下意識爲吳凝雪分辨,新安郡主已經點頭:“後來我們自然曉得,這不是什麼別人下的套,可這過日子,不是什麼情投意合就能完全過的好。再說你姐姐也想讓你吃些苦頭,明白些人間疾苦,這才如此對你,可你,還是不明白她的苦心。”

新安郡主一口氣說完,已長聲嘆息,徐明楠恍惚之中已經曉得,不由看向陳銘遠:“姐夫不是特地去看姨母的吧?”陳銘遠點頭:“是你姐姐一直掛念你,催我去的。小舅,你姐姐也好,岳父岳母也罷,還是五姨母,他們都盼着你過的好。你年輕,行事難免有不妥當之處,也只有做了一家子,纔會這樣各處替你細想,樣樣都想妥當了。”

“女人嫁不好,和男人娶妻不着,就是一輩子的事。阿楠,你若沒有娶到一個合適的妻子,以後日子怎麼過?”徐明楠聽了新安郡主這話,只是嗯了一聲。

楚氏已帶着孩子們在前面等候,瞧見他們走過來就笑着道:“婆婆,酒席已經備好了,小叔他經了這麼一回,想來也該明白,做事總是要思前想後才能行事妥當,而不是光憑了自己歡喜或者出於兄弟義氣就好。”

徐明楠素來敬重長嫂,聽到這話,雙頰不由通紅,徐啓本就心疼這個幼子,見兒子得了教訓十分歡喜:“酒席既已備好,你們就去喝幾杯。我還是去書房裡,教幾個孫兒寫字就是。”衆人應是,徐啓已帶上陸哥兒離開,陳銘遠和徐明晉陪着徐明楠入席,席上徐明楠只覺得恍如隔世,每個人都難以離開自己出生長大,與之熟悉的一切。

陳銘遠歸家時已是滿身酒氣,睞姐兒曉得自己的爹是去寬慰小舅舅了,難得的沒有嫌棄爹爹身上的酒味,倒是緋姐兒聞到爹爹身上的酒味,立即調頭不要爹爹抱,繼續要娘抱着。

陳銘遠看了小女兒這樣不由失聲笑道:“這緋姐兒,和她姐姐竟是一樣的。”曼娘把小女兒抱在懷裡,瞧着陳銘遠:“你別隻顧着打趣你兩個女兒,今兒的正經事辦的怎樣了?”陳銘遠接了睞姐兒端過的茶一口喝乾,拍一下胸口:“你也不瞧瞧我是誰,天子重臣,巧舌如簧,自然是幸不辱命。我離開的時候,小舅正在和岳父岳母說話呢,還讓我帶話,說過兩日就來給你賠罪。”

睞姐兒已經歡喜地道:“這樣就太好了,爹爹,明兒你就帶我去外祖父家,我要去尋小舅舅。”女兒漸漸大了,陳銘遠不能再像原先一樣對待,故意把臉沉下:“到處亂跑,小心嫁不出去。”

睞姐兒從來不怕爹爹,鼻子皺一下:“你不帶我去,我就和弟弟悄悄地去。”曼娘噗嗤一聲笑了:“瞧你把她寵的,寵出禍來了。”陳銘遠故意雙手一攤:“所以我也只好自己受着。”曼娘不由抿脣一笑,和丈夫對看一眼,心裡滿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