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

親家來訪,陳大太太並沒請在自己上房,而是請到花園裡的一個水榭之中,水榭正對荷花池,旁邊遍植修竹,清風吹來,涼爽宜人,韓老爺自有陳大老爺在外面招呼。

曼娘走進水榭時候,陳二奶奶和趙氏都已陪在旁邊,看見曼娘進來,趙氏上前扶了一把,曼娘身子重,自然不好彎腰行禮,只朝上拜了拜,就算行禮過了。

韓太太的年紀比陳大太太小了五六歲,但這些年的遭遇下來,又長時間生病,已滿頭白髮皺紋滿臉,看起來比陳大太太還老了五六歲。陳大太太笑着道:“本來三奶奶懷了身子,平素也少出來陪客的,只是親家母比不得別人,這才請她出來一起陪了。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韓太太微微一笑:“親家母待我的好,我一直記在心裡。”說完這句,就又住了口,長輩們不說話,晚輩們自然不好開口,曼娘坐在韓大奶奶身邊,心裡嘀咕不已,韓家來拜訪究竟爲的什麼?總不會是來說幾句家常話,這樣沉默坐着不動?

韓大奶奶額頭上有細細汗珠出現,這汗珠並不是因爲天熱,陳二奶奶瞧見就笑道:“這裡雖涼快,可沒風還是有些熱。”說着陳二奶奶回頭讓打扇的丫鬟們往韓大奶奶這邊多搖一些,又給韓大奶奶遞上帕子讓她擦汗。

韓大奶奶低聲謝了,見上面兩位長輩還是坐着不動,手心不由有汗出,只是把帕子牢牢握在手心。曼娘正要開口打破沉默,就聽韓太太往外面望了望:“怎麼妍兒還沒來。”

韓氏?原來是爲韓氏而來,可這件事裡外裡的情形,韓大奶奶都已周知,想來韓太太也該周知纔對。見曼娘往自己這邊瞧來,韓大奶奶用帕子擦掉額頭上又滲出的汗,這件事,只微微對婆婆提了提,畢竟韓太太那時也病着,韓大奶奶是真怕她一口氣上不來就憋過去,那可就是自己這個做媳婦的大罪過。

陳大太太已經道:“四奶奶久病之人,這些日子雖稍微好些,可要過來,還是要些時候,其實親家母你,儘可以去四奶奶屋子那邊去瞧。”韓太太話裡似有所指:“久病之人,能出來散散總是好的,我這些年也一直病着,有時躺的骨頭都發虛,這荷花既開的好,讓她來瞧瞧荷花,再有我這個親孃在旁,說不定一開心,病就好了。”

說着話,岸上已經傳來腳步聲,接着翡翠在前,背後是坐在小竹轎上的韓氏,趙氏忙起身出外迎接,韓太太也從座上站起來,看着自己的女兒,眼裡有淚。客人站起來了,主人家也不能再坐着,陳大太太也緩緩站起,脣抿了抿,韓氏總不能真的病一輩子吧?

被翡翠和趙氏扶進來水榭的韓氏瞧見自己的娘,眼裡的淚頓時就落下,掙扎行禮:“娘,女兒又見到你了。”韓太太見了女兒,心裡也是百般難過,上前抱住女兒就大哭起來。她們母女這一哭,陳大太太不由皺眉,韓大奶奶和陳二奶奶忙各自上前安慰,勸解好一會兒,才讓她們母女分開。雖分開了,韓太太卻還是拉着韓氏不放,讓韓氏坐在自己身邊,這纔對陳大太太道:“許久不見女兒,難免傷心,親家母你也是有女兒的,想來能體諒。”

都說到這樣了,陳大太太怎能不說體諒,點頭道:“我雖不能說把兒媳當女兒看待,可是令愛進我家門這些年,我也自覺沒什麼對她不起,這些年她病着,請醫尋藥,也沒少了她。”

“這是親家母你做婆婆的寬厚,我再疼女兒也要這樣說,可親家母,他們夫妻到了今時今日,難道你還要瞞着嗎?”韓太太把韓氏的手拉在自己手心,就對陳大太太道,果然提到他們夫妻之間的事,陳大太太下意識地想要曼娘她們離開,韓太太已經止住:“親家母,這很不必,說來說去,都是內宅事宜,都說二門以內,沒有任何事是秘密,她們在,也好評個理。”

這聲口明白不好,曼娘吩咐那些打扇的丫鬟全都退出水榭,到岸上等候,這纔對韓太太道:“親家太太,這些日子天熱,您還先請喝碗綠豆湯,再慢慢說。”

韓太太搖手製止:“三奶奶不必了,你是伶俐周全人我明白,我不敢說我女兒沒有錯,可親家母,這做丈夫的,拋下生病的妻子長久住在書房,也似沒有這個理。還有……”韓太太正要繼續往下說,韓大奶奶就道:“婆婆,這事……”

韓太太看自己兒媳一眼:“你別辯駁了,這事要分的話,你妹妹錯有六成,你妹夫錯也有四成,我曉得,你是怕陳親家和我們家翻臉,把你妹妹休回去,可婚姻大事,哪是任意一家說什麼就什麼的事。”

說着韓太太看着陳大太太:“親家母,你也是做婆婆的,難道不希望自己兒子兒媳和和美美的,而是不和到全京城都人盡皆知的地步?”陳大太太看向韓氏,韓氏聽到休回去三個字,身子抖了抖,接着就低頭,這些動靜全落在陳大太太眼裡,陳大太太對韓太太道:“親家母,這事我也想了很長時間,可我雖是做長輩的,這事也不能強扭吧,再說令愛的性情,也有些執拗,若她能……”

不等陳大太太說完,韓氏的淚就如雨點一樣往下落,她這一哭,倒讓人沒法往下說話,韓太太忙給女兒擦淚,韓氏哭了好一會兒才道:“婆婆一口一個我執拗、我錯,可他可曾聽我說過一個字?我做那些事,爲的還不是這家裡,難道是爲的我自己?再說縱我錯了,婆婆也好,他也罷,可念過昔日舊情?都只記得我的錯,沒一個肯爲我想想。”

這話不止陳大太太皺眉,趙氏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神色,看見陳大太太掃眼過來,忙又收斂神色,轉頭去看新開紅荷。這件事的是是非非,和曼娘也有些關係,但曼娘此時不打算開口,畢竟有兩位長輩在,不管是鬥口也好,怎樣也罷,都還不到開口的時候,只是屏聲靜氣,等着事態發展。

真正最着急的,反而是韓大奶奶,她的眉已經皺的很緊,輕聲道:“小姑,我曉得,這件事未免也是我們拖累了你,可公平些說,你自己難道就一點都沒錯?”韓氏還要再說,韓太太已經拍拍女兒的手,對陳大太太道:“誰錯誰對,爭不出個什麼來,我只想問親家母一句,我女兒今年也不過三十歲,就算活到六十,也有三十年好活,難道後面這三十年,依舊這樣夫妻分開不成?親家母,我家老爺一回來,尚未來得及歡喜,就聽到京城裡那些話,差點氣怒攻心,暈過去。我韓家養女不教,是我韓家的不是,可是你陳家縱子和妻子分離,也不是那麼寬厚。親家母,今兒來,也就乾乾脆脆一句話,要不,他們夫妻和好如初,要不,就離了這裡,我韓家,也不是養不起個女兒。”

趙氏收起方纔的漫不經心端正坐好,素來不大在意的陳二奶奶也不由豎起耳朵,陳大太太端坐在那裡,眉一直微微蹙着,倒是真沒想到韓太太會這樣說,水榭內一下十分安靜,只有遠處的錦鯉不時躍出水面,接着又回到水裡,但那些聲音也沒人在意。

韓氏的眼瞪大一些,要她和陳四爺分開,她心裡也不願的,畢竟沒有事發時候,也是一對恩愛夫妻,正因是一對恩愛夫妻,所以纔會在事發後更覺委屈,既是夫妻,爲何他不肯對自己多留些情?而是那樣離開。

可此時自家娘說的斬釘截鐵,倒讓韓氏說不出話來,只看着自己的娘,伸手去拉她的胳膊,韓太太把她的手放回去:“沒什麼捨不得的,你捨不得丈夫,把他當做一顆寶珠,可他呢,把你當做什麼?連石頭都不如,只怕還恨你硌了他的腳,夫妻夫妻,總要互相幫扶纔是夫妻,哪是一遇到出事,就把你撇在一邊,他自己去的。”

這話說在韓氏心裡,淚又落下:“娘,只有你明白我的委屈。”韓太太把女兒攬過來,趙氏不由撇嘴,臉上現出不屑神色,還真有臉說自己委屈。水榭內頓時很安靜,曼娘這才緩緩開口:“按說,親家太太在,我們做晚輩的不該開言,親家太太方纔的話說的對,夫妻夫妻,互相幫扶纔是夫妻,四嬸子覺得四叔沒有幫了自己,覺得委屈也是應當的。四嬸子和四叔是夫妻,內中細情外人並不清楚,我們能見到的,只是四叔自四嬸子病後,雖搬到書房去住,可兩個侄兒的教導,從沒放鬆一點,太醫來瞧過,四叔也會親自問用藥如何。這些我們也瞧在眼裡,也曾着人去和四嬸子說過,親家太太是做孃的,體諒四嬸子的委屈,能來勸勸四嬸子是大好事。”

韓太太瞧着曼娘,過了許久纔對陳大太太道:“親家母果然娶了個好媳婦,這話說的滴水不漏。”陳大太太心裡滿意可面上還是對韓太太道:“她小孩子家,能少些錯也就夠了,別的還能說些什麼。親家母,你是做孃的,我也是做孃的,你能體諒四奶奶的委屈,難道我就不曉得我兒子心裡的委屈?”

這話說的在理,韓氏見自己的娘沉默了,差點脫口而出,他有什麼委屈?但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咬住嘴脣,看向韓太太的眼裡滿是希冀,韓太太看着女兒的眼,對陳大太太笑了:“親家母這話說的,有些好笑了,做男子的,怎麼都比女兒家少些委屈的。”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章,改了好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