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思親
老陳的媳婦兒王佳、女兒陳梓琳就在碼頭上,卻不能下去擁抱。在洛杉磯,我們被禁止登陸。
阿斯托利亞到洛杉磯,有六天的航程。被無聊折騰得都不愛說話的船員們,居然又都活泛起來,把此前聊過的祖宗八輩的事兒,蒐羅出來再講了一遍。這就是洛杉磯的魔力——這一站是個節點,到達洛杉磯,說明我們的航程走了三分之一,而且最危險的那一段,已經過去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家人,在洛杉磯等着我們。老陳的愛人和女兒,此刻都已經在天使之城等候。我們是一家人,他的家人就是我們的家人。
人的心情好,大海也隨之變得溫順。一路順風順水,“北京”號平穩地扎進了洛杉磯長灘碼頭。這天是10月1號,中國的國慶節,“北京”號高懸着五星紅旗,抵達美國第二大城市。
老陳的女兒遠遠地就看見了爸爸,張開雙臂,雀躍着跑了過來。
拋錨、拴繩,我們意氣風發地準備下船,卻被人攔住了,已經下去了的曾喬,又被請回了船上。美國海關,例行檢查。
護照、證件、荷蘭港和阿斯托利亞兩地給的停靠許可,我們都拿了出來,不料海關官員拿着我們的證件,卻在那兒抓腦袋。半晌,海關大哥歉意地說:“這事兒有點麻煩,我需要請示一下總部。”
他們遇到的問題,跟阿斯托利亞警察遇到的一樣,阿拉斯加、俄勒岡、加利福尼亞三個州的法律都不一樣,是其一。其二是,這三個地方,此前都沒有接待過來自中國的帆船停靠,大多都是來自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的,少數來自亞洲的,也是日本帆船;在手續辦理程序上,沒有參考。
我們有些焦躁地在船上等着,老陳的女兒在船下已經噘起了小嘴。
好事多磨。好在問題很快得到解決,海關帶樑紅再去辦一次航行許可,完事了咱們就算被美國政府第三次准許入境了。
我們的第三份文牒上,准許停靠時間又縮短了,兩週。
老陳一家三口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這個漢子的眼角,已被淚水浸溼。我們其他人在邊上陪着高興,但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些酸酸的,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千里之外自己的家人。
歡呼和鮮花,突然簇擁了過來,讓我們有點兒措手不及。不知道一下子突然從哪兒鑽出來了近百號人,他們高舉手臂鼓着掌,歡呼着,叫着我們的名字。
一位跟老陳家人一起來美國接我的朋友
告訴我說,這些都是自發聚集的網友。大夥兒知道我們今天要在洛杉磯停靠,就都從美國各地跑來了,還有特別從加拿大和東海岸趕來的。優酷的朋友們來了,我在美國學飛機時候的朋友們來了,高曉鬆也來了。
“我準備的禮物,帶來了嗎?”我悄悄地問。朋友點頭。
現場已經演變成了一場歡迎會和分享會。
曾喬、老陳、魏凱、小宇,他們冒着生命的危險,陪着我和樑紅,去完成這次探險,達成我們在南極完婚的夢想,對大夥兒的謝意,我無以言表,只能事先準備一份禮物,送給我最可愛的船員們。
現場的LED屏幕上,出現了魏凱老媽的臉:“家裡一切都很好,等暖氣來了,我就去把你閨女接過來。”
“你們兩個把夥伴帶去了,就要保證大家的安全。他們把生命交給了你們,你們也一定要負起責任。”樑紅的媽媽,我的老岳母。
“兒子,家裡都好,我跟你爸身體也都好。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加油,你是最棒的。”小宇的爸媽。
“保重身體,注意安全,在外邊一定要注意吃飯,早飯一定要吃。對外國人要客氣一些,多交朋友。”我媽媽的絮叨。
“安全回來,媽給你做飯……”曾喬的母親。
一路上我們隱忍了太多眼淚,這一刻,一起噴涌而出。每個人都已經泣不成聲。漫漫征途,幾經生死,我們每個人心裡最深的牽掛,就是千里之外的家;我們最沉重的思念,就是那些已經兩鬢斑白的面龐和咿呀學語的笑臉。
在船上有過歡笑,有過矛盾,笑過,哭過,無論如何,都過來了。一起經歷風雨,一起面臨生死。
在船上我是船長,雖然不太會板着臉,一直嘻嘻哈哈,但是有些時候確實顯得比較自我和霸道,也跟大夥兒急過眼子上過臉。在這個百感交集的時刻,有很多話,想在這裡說出來。
魏凱跟了我很多年了,當年他進我公司時,還是一輕佻的毛頭小夥子。我記得他來面試的時候,留着長頭髮,穿着背心兒,趿着拖板兒。當時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小夥子你先去剪個頭髮買身衣服再來。到現在,他已經是孩子的爹了,雖然還是有點兒毛毛躁躁,但是有一股韌勁兒。從奧伊米亞康開始,到索馬里、切爾諾貝利、馬魯姆火山,再到這次出海遠航,他是除了樑紅外,唯一一個陪我走過每一站的人。這次出航,本來把扛攝像機的任務交給他的,不料他看着結實的身板兒,卻對風浪毫無
抵抗力,從上船暈到下船。在船上,躺着的人比站着的人難受。
和曾喬相識於2008年,當時約好一起赴汶川救災的,但是後來他沒去。當時我就挺看不起他的,覺得他慫了。後來得知,他留在北京四處奔走,給我們籌措物資,我承認我錯了,這朋友我交下了。他和魏凱一樣,除了缺席奧伊米亞康之外,一路同行到了這裡。這人的毛病就是嘴巴碎,什麼事兒都愛和我擡槓,還愛絮叨,一邊幹着活兒一邊說着些讓人起火的喪氣話,成了船上的一個負能量源,好幾次我都想踹他了。但到了關鍵生死時刻,他從來沒有放棄過。除此之外,曾喬可以說是我最好的幫手,關鍵時刻能跟我一起腦子清醒,上天入地排解故障的,也就他了。
對於老陳,一路上我頗有微詞,這哥們兒太懶了,什麼事情都不走心,導致我給他派活兒的時候,總是很不放心。不過大家能不能活下去,在船上生活的質量,卻都有賴於他,因爲他是掌勺的廚師。至少到目前爲止,在船上沒發生過食物中毒。這事兒要給他發一枚軍功章。更何況他放下在北京優渥的環境,別妻離女,陪我踏上這段艱險的征程。
在我眼裡,小宇是個完美的士兵、水手。服從命令,任勞任怨。在九十多天的航行裡,小宇是我值夜班的搭檔。可以說每一個悽風苦雨的寒夜,他都是那個陪伴在我身邊的小夥伴。
樑紅,多年的相知相愛,我想不出來更多的詞彙來讚美她了,我覺得無論怎樣形容她都不過分,還是會顯得蒼白。她這一路,在身體上、心理上,承受了最大的折磨和壓力。我本來以爲自己是那個最堅強的人,卻屢次需要她站出來,安慰我,穩定軍心。我要帶樑紅走遍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把整個世界送給她。
還有幕後的老大哥菸斗。做了一輩子工程師,我們的出航,逼得他在五十“高齡”,開始去學習航海知識。他就是我們的眼睛,指引着“北京”號的每一步前行。無數個日夜,他都在北京緊張地陪着我們煎熬着。過白令海的時候,他也曾陪着我們,三天三夜沒閤眼。後來回到北京,看到他手畫的那張海圖,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這張圖得裱起來,菸斗你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還有很多一路幫助過我們的人們。我,“北京”號的船長張昕宇,在這裡向你們鞠躬。正是你們的存在,才讓我有着永不枯竭的動力,去做這件事情,帶着自己和大家的夢想,走到更遠的地方,死不足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