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
當宗翰聽到宗本的要求後,先是一愣神,緊接着他便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拍在茶几上。
之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宗翰削瘦的臉上此刻全是憤怒。伸出二指指着庶弟,宗翰當場翻臉:“白日做夢,此事再也休提!”
宗母墳塋一事,說來話長。
想當年宗本的出生,原本就是大戶人家經常上演的保留節目:老爺酒後臨幸了丫鬟,不想一發入魂,丫鬟就此懷孕。
提起褲子的老爺,事後自然是懊悔了大約五......個時辰?畢竟搞大了丫鬟肚子不是什麼好聽的事兒。
不過事已至此,宗父,也就是宗府的二老爺,當年也沒打算賴賬。按照老爺本人的意思,是打算在宗母順利生產後,將她從丫鬟提檔到妾室這一級別的。
不想世事無常,就在宗母十月懷胎即將分娩時,宗二老爺酒後卒中,沒兩天就一命嗚呼了。
這樣一來,事後出生的宗本,就成了標準的遺腹子。
老爺既然翹了辮子,宗母這個丫鬟不是丫鬟,小妾不是小妾,又被大婦所憎惡的勾引老爺的尷尬人物,日子過得自然不會太好。
不過宗丫鬟在衆人的白眼中,在各方勢力的欺凌排擠之下,最終還是硬生生將宗本拉扯到了十五歲。之後這個做了一輩子下人的苦命女人就病死在了洗衣房裡。
再之後,就是年輕的宗本不堪忍受府中氣氛,時常出外混跡三教九流之間。再往後,宗本便得了一筆本意是爲打發他出府的合股銀子,去了濠鏡澳闖蕩。
若不是宗本在濠鏡澳成功開創了事業,現今每年都會給府上帶回收益,事實上他今天連進宗府大門的資格都有待商榷......
見到身爲長房嫡子的宗翰發怒,二房庶子宗本儘管心中沮喪,但這並沒有出乎意料,事實上他已經預見了這種結局。
他這次回府,原本就是抱着了結一切的心態來的。這其中,關於生母歿後,其人魂魄在族中陰宅的地位待遇,又是今天的核心問題。
俗話說母以子貴。在宗本看來,這些年他分給族中的行商紅利,足以升高他現在的地位。因爲這些紅利的價值,已經超過了他使用宗府“旗號”的代價。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不就恰好證明了他的重要性嗎?
這也正是宗本多年來第一次大着膽子,向族中提出聖母墳塋一事的底氣所在。當然,這其中最關鍵的原因,還是某一股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位面的勢力帶給了他勇氣。
所以儘管猜到了結尾,但是宗本依舊做出了最後的努力——小小提醒一下大兄,他現在其實也是個成功人士:“大兄,此事就沒得商量了嗎?小弟願出銀子修繕祖墳和祠堂,還望大兄擡手則個。”
“豎子,安敢再胡言!”
發現宗本並沒有罷休,而是“賊心不死”後,宗家嫡子宗翰感覺到自己的宗族權威被嚴重挑釁,於是他滿臉猙獰,顫抖着嘶聲說道:“爾怎敢狂悖如此?視綱常禮教於無物,想造反嗎?”
“嘭”得一聲,宗翰又拍了茶几,這次几上茶碗跳起,茶水四濺:“一介賤婢,八兩銀子買來的東西,也配入我宗家祖墳?沒得羞辱了列祖列宗!還有你這浮浪子,賤婢之後,有何等面目敢至族規綱常於不顧,在此大放厥詞!真當族法治不了你嗎?”
宗本臉色灰敗,深深低下了頭。他此刻終於徹底意識到,自己視爲驕傲的那點成就,在宗族禮法面前,什麼都不是。
“即如此,弟告辭。”
萬念俱灰的宗本,片刻後擡頭起身,邁着頹然的步伐往門外走去。不想這時,從身後傳來的話語又留住了他的腳步:“我父當年給你起名曰‘本’,便是望你本本分分虛心做人。如今看來,他老人家一番好意,到底被你這不肖子給糟蹋了。”
“宗府乃是道學之地,容不得無父無君的狂徒。”宗翰陰冷的話語繼續飄起:“宗本,你且好自爲之。莫要等到我正家風,大義滅親那一日,須知,誰也救不了你!”
或許是觸底反彈的緣故,早已出離憤怒,對家族心灰意冷的宗本,這一刻背對族兄,耳中聽着一連串惡毒威嚇的話語,他的思緒反倒飄去了另一些地方......他眼前突然閃過的,是夷州工廠裡的鋼骨鐵流,是銀線交織的萬頃良田,是面容堅毅的年輕私兵,還有那海一般的銀圓。
“哈哈哈,大兄說得是。”
宗本突然間仰頭大笑兩聲,背對着宗翰的他,此刻滿面笑容,眼中卻全是決絕:“是啊,到了那時候,誰也救不了......誰。”
語音模糊地吐出最後一個字後,宗本平生第一次昂首挺胸,大步走出了宗府。
..........................
宗本當天晚上,帶着伴當宿在城中自己的小院裡。當年他有錢後,第一時間就在城裡置辦了房產,連家眷都安排到了這裡——反正宗府也沒他的位置。
第二日凌晨,宗本出了門,徑直來到南城水關。等到水門一開,他這邊早就坐上了自己商行的私船,混在一同出城的船流中,順着珠江而下,直奔澳門而去。
1630年的澳門島,還沒有後世寸土寸金的味道,原始風貌濃郁,到處都是自然風光。在這個時間段,澳門半島、凼仔島和路環島依舊是分開的三個島嶼,後兩者並沒有被後世的填海造地連成一體。
當然了,臨着珠江的人工島,機場,港珠澳大橋,乃至友誼和西灣大橋這些東東也肯定看不見了。
由於穿越者的到來,致使宗本從廣州出發去澳門的航程一帆風順。原本珠江上最危險的明暗礁石,已經被潛水員清理掉了。剩下的淺灘沙洲,包括航道,統統用浮標做了標記。
除了這些基建方面的改進以外,之前珠江沿岸多如牛毛的水匪,現在要不就被高速巡邏艇送下江底餵了魚,要不就洗心革面放下屠刀立地扛活。
總之,珠江口至廣州段的航路,除了水面更加寬廣江流更加遄急之外,已經達到了穿越衆記憶中的那種秩序。
明式木船順流而下,不用擔心水匪和暗礁時候,速度還是非常快的。宗本一行人凌晨五更三刻出發,到了傍晚時分,木船已經來到了澳門外港。
澳門島分內外兩港。宗本這一次回澳門,由於趕時間,所以是從外港下的船。
下船後,他僱了一頂滑竿,堪堪趕在天黑前,穿過城門,回到了自己在澳門城裡的商行。
這個時間段的澳門城,如果單從規模上來看,不過是個周長五六裡的明國小城而已。但是由於貿易的關係,入城後,華洋雜處,人流擁擠,繁華程度可是遠遠超過明國城市的。
宗本開辦的這家商號名叫“廣裕行”,位置就坐落在澳門城內的大十字東南角。行內主營的都是絲綢瓷器這些明國特產,看似沒幾個客人,實則生意做得很大,因爲義正行是專做批發的。
看到自家老爺,店裡的掌櫃和夥計都迎上前來。
話說宗本在宗府裡沒地位,可不代表他在澳門城裡沒地位。畢竟宗本平日裡打的宗府旗號有夠硬,等閒人也不知道宗府裡那一堆爛事。
另外,宗本由於年少時混跡市井的緣故,待人處事十分圓滑老辣,手下也有幾個忠心兄弟,三教九流都吃得開。所以出了那扇宗府大門,他在社會上就是名副其實的宗老爺。
進了商行,宗本先是檢查一遍存貨和賬目,緊接着他連續發號施令,將幾個手下人支使了出去,到澳門城裡的幾處宅子送了口信。
送出去什麼口信不得而知,但是第二天一早,便陸續有商人模樣的人來拜訪宗老爺。
接待了兩撥訪客後,宗本除了撒出去人四下打探之外,便繼續開始整理存貨。直到中午時分,外邊望風的手下跑進來對他耳語了幾聲。宗本聞言哈哈一笑:“好,正主來了,等得就是這起子人。”
正主自然是不同凡響的。這一次停在廣裕行門外的來客團體,除了坐在擡竿上的明人外,還有騎着馬匹的外國人。
來賓裡面,除掉七八個隨從,一身富商打扮,坐着擡竿,抽着銅煙管的,是一個麪皮白淨的中年明人。另外兩個騎着馬的外國人,一個穿着黑色教士袍,一看就是在澳門傳教的耶穌會修士。另一個滿臉鬍子,穿着一身華麗水手套裝的黑髮中年人,從面相上看,應該跑不脫伊比利亞半島人種。
很快,宗本宗老爺便帶着掌櫃和手下,哈哈大笑迎了出來。
將貴客迎進商行後院落座看茶後,宗老爺先是和那個明人富商寒暄了幾句。這位富商姓牛,叫牛希建,是澳門城裡的商戶。他的業務除了日常經營各種各樣的商品雜貨外,還有一個廣爲人知的職業:涉外掮客,後世叫做胖翻譯官的便是。
然而今天在宗本這裡,牛老爺的翻譯本事用不上了。只見宗本和他用粵語說了兩句後,隨即轉頭,用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對兩位外賓說道:“加西亞修士,馬丁內斯船長,歡迎你們來我的商行做客。當然,如果今天我們的談判順利的話,你們很快就會成爲這裡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