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城茫茫多的富貴人家中,宗府毫無疑問屬於第二檔次的大宅門。
宗家首任家主,早在嘉靖年間,就以一個窮秀才的身份中了進士,順理成章改換門楣。這以後宗家日益繁茂,子孫世代浸淫科考之道。百多年下來,宗家雖說沒有出過什麼名臣大儒,但是舉人秀才卻從未斷過供給,是標準意義上的書香門第,孔孟之宅。
到了崇禎年間,專精聖人之學的宗府,依然屹立於廣州城中。其府內有現任的江西道員,也有現任的甘肅縣令,亦有在家坐館的舉人秀才,所謂仕宦人家是也。
出自這樣一處孔孟之地,想也知道,身上沒有功名,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又是庶出的宗府七少爺宗本,日子過得是有那麼一點點壓力的。這大約也是宗本今日站在府門前,深深吸氣,做足心理建設後才進門的原因了。
邁步而上,宗本在門子的招呼聲中,從偏門踏入了府中。
佔地廣闊院落重重的宗府裡邊,自然是人來人往的。明末經濟崩潰人口膨脹,大批失業底層無處容身,只好投身於豪門做僕役尋求溫飽。這樣一來,豪門自然就會形成蓄奴的風氣,因爲蓄奴成本大大降低了。
身爲宗府排行第七的少爺,即便是庶出,宗本這一路走來,也會遇到向他行禮的下人。這時候宗少爺自然是本色出演,統統給予溫和笑臉,貌似一片祥和之氣。
然而事情不能看表面,要看細節的。當某個管事模樣的人對宗本作態行禮,然後未等他迴應便直起腰大搖大擺走人之後,宗本在宗府的真實地位也就隱約可見了。
奴大欺主的節目,自有封建社會以來,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古今中外唐宋元明概莫如是。強如晚明第一在野黨黨魁,復社領袖張溥,同樣因爲是庶出,所以年少時照樣被家中奴僕譏笑“塌蒲屨兒何能爲”。
宗少爺對剛纔一幕視若無睹,因爲他從小到大早已習慣。
就這樣,他一路來到了府中議事中庭,在堂屋見到了族兄宗翰。
宗府現有的核心族人一共分了兩支。這其中宗翰不但年齡最大,而且是管着族中事務的長房長子,外帶頭上頂着一個秀才帽子,遠不是宗本這個沒功名的二房庶子能比的。
進了堂屋門,宗本等到稟事的兩個下人走後,便從下首椅子上起身,恭敬上前,對着坐在上首的宗翰深深一鞠:“見過大兄”。
“七弟來了。嗯,無需多禮,坐。”
頭戴四方平頂巾,穿一身青色寬袍。宗翰此人年逾五十,臉型消瘦,下頜留着一綹花白的山羊鬍。大抵是常年呵斥各色人等的緣故,宗本的這位族兄臉上線條冷硬,屬於不苟言笑的那種。
“多日未見,大兄可安好。”
雖說在座兩人是同輩,但是論起歲數來,宗翰可是整整比宗本大了一輪十二年還有餘,所以看上去老氣許多。
“嗯,家中一向無事。倒是你,旬月未見,可是那濠鏡澳出了什麼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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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說過,宗本的本職工作是個商行掌櫃。那麼他的商行在什麼地方呢?不在廣州城,也不在城外碼頭,就在澳門島上。
濠鏡澳這一處商行,可以說是宗本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了。早在十年前,當時受到族人排擠的宗本,便毅然帶着自己多方籌措來的一點本錢,到蕃人盤踞的小島上開了一家商行。
不過宗本雖說在族中吃不開,但是一旦出了府門,那麼宗家的牌子還是能打出去用一用的。於是他一邊藉着家族旗號組建大明貨源開拓走私渠道,一邊在澳門小心經營,這些年下來,倒也讓他打出了一片天地。
“呵呵,好教大兄知曉,濠鏡那裡,去歲不但沒有麻煩,倒還多了些生髮。”
宗本現在的身份,大約等於和家族公私合營的外派獨立掌櫃。他一年中大多數時間都會在澳門和廣州兩地奔波,每隔一段時間,再回府中交賬。
今天宗本之所以回府,從明面上說,也是爲了做年終彙報:澳門那邊由於海商船期的關係,宗本通常在翻過年後才做賬的。
一邊報告着好消息,宗本一邊從袖袋中掏出了幾張黃紙單子,雙手遞給了上首的大兄。
“去歲到埠蕃商實多,櫃上積屯的貨物大半出清。呵呵,算下來也有小四萬兩銀,是比往年多了不少,算是旺年了。”
“嗯,不錯。”
看過黃紙上的賬目,饒是宗翰原本一臉的不假辭色,此刻也露出了稍許笑模樣。
“呵呵,大兄過獎。”宗本中國式的謙虛一句後,稍稍往前一步,從側面指着下一張單據說道:“櫃上剩餘的南貨也已找到下家。如今只待過幾日蕃人船發,便可銷賬。屆時除過七成今歲辦貨的款子外,照老規矩,餘數都可解送回府。”
“嗯,不錯,着實不錯!”
當宗翰的視線最終掃過下方的現款收益數字後,笑容終歸又多了不少。
宗本看到大兄連連點頭,便趁熱打鐵又說一樁好事:“也是多虧了大兄這些年照拂,弟方有今日局面。待過幾日解款,大兄自可差宗福來櫃上,弟這裡還給大兄留了一份體己,另有些夷州的稀罕玩意,一併讓宗福帶回來便是。”
說到這裡,宗本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隱諱的數字。
“好,好!”
這一刻,原本高冷的宗翰宗秀才,終於徹底放下架子,輕拍了宗本的手背:“坐下,坐下,看茶。”
待到宗本終於喝上一口茶水,宗翰先是笑容滿面地讚歎了自家兄弟一句:“老七,族中若是論起商賈之道,你當爲魁首。”
“哪裡哪裡,大兄謬讚。”
商業互吹兩句之後,宗翰大概是覺得這次給足了小七面子,於是他的道學屬性又佔據了身心......想了想,宗翰又說出另一番話來:“不過,這夷州貨用得,夷州人,你可不好去打交道。”
宗本聞言有點疑惑:“哦,此話怎講?”
“唉,你學問少,見事不明,這也不怪你。”
宗翰擺出一副淳淳長兄教導幼弟的模樣:“夷州那夥子奸人,借我大明國運頓挫之際,以機巧玩物開道,勾連朝堂敗類,佔據我廣州城外腹心之地,登堂入室。那匪首曹氏,竊得權柄,不僅官居總兵要職,還私據夷州,這活脫脫就是唐時之藩鎮啊!”
“如今賊子勢大,且容他猖狂一時。然自古漢賊不兩立,待朝廷他日騰出手來,這藩鎮終歸是要撤掉的。屆時天兵一到,彼輩跳梁皆是灰灰!”
“啊!”宗本聽到這裡,張口結舌。
宗翰很滿意學渣弟的表情,於是他繼續說道:“我宗氏一脈乃士林清要,子弟世受皇恩,在這等大是大非之事上,務要心明眼亮,遠見有識。你往日少讀了聖人學問,又成日價和那些商賈廝混,怕是不曉得大義所在。”
宗翰此時語氣漸冷:“我今日提攜於你,就是怕你犯渾看不清大勢,與那些賊人勾連過甚......需知天威煌煌,你若是不識大局一昧昏聵,等到了撥亂反正之日,哼,宗家可救不了你!”
宗翰說到最後一句時,已然是聲色俱厲。
“弟謹受教。”宗本起身作揖。他這時當然要擺出一副乖巧受教的姿態......難不成他要告訴長兄,自己之前還和曹賊在會上親密聊過幾句?
看到學渣弟態度良好,宗翰也就放下了心。接下來,大概是感覺到方纔自家一番苦心令場面有點尷尬,於是宗翰一手捻着鬍鬚,目光望向門外中庭,臉色溫和地回憶起了往事:“要說你當年去濠鏡,族中詰難的人須是不少的。畢竟府上是書香門第,族中子侄跑去那蕃人之處廝混,像什麼模樣?聖人之訓還要不要了?”
“老七曉得,曉得。”宗本此刻一臉感激模樣:“當年若不是大兄放行,又撥了些許公中銀子做本錢,弟斷然沒有今日的。”
“嗯,記得就好。”宗翰要求別人記事,然而他早已忘了,自己當年是如何以打發喪家犬的心態坐視宗本離家出走的:“伯父歿得早,你打小無人教養缺了管束,總要時時自省,方能免了行差踏錯。”
“弟當自省。”宗本今天已經不知道第幾次低頭認教了。
宗翰的“關懷式訓導”到此告一段落,貌似這就是他“感謝”不成器的族人的獨有方式了。
如果是平日的話,宗本即便回府述職,那也是公事公辦速戰速決,誰耐煩聽自家大兄/老夫子宗翰這一番說教。更遑論宗本今年拿出的賬目上,不但給府中留足了收益,還給宗翰私人許下了一筆錢財和夷州貨。
宗本今日伏低做小,忍受這一切當然是有原因的。
下一刻,感覺到場面氣氛融洽,察覺自家大兄心情不錯的宗本,先是低頭吸了一口長氣,面上顯露了一絲決絕的表情,然後他擡起頭,臉上堆笑,眼中毅然,拱手對宗翰說道:“尚有一件事兒要請大兄應諾。”
“哦,無妨,講來聽。”
“我孃的墳塋,不知可否遷入宗家祖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