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章 王孫
審食其一直跟在我的身後,見我皺眉不語,忽道:“心兒那孩子,他姓熊。”我一凜,回頭看了看他。只見他又輕聲道:“熊、屈、景都是故楚大姓。”
我挑了挑眉,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我以爲小姐早就知道了。”審食其垂下了眼簾,沉聲道。
我淡淡笑了笑,自知這段日子過得太是平靜,以至於忽視了本該注意的許多事情。比如屈老爹的醫術與學識又豈是一名普通山中老農能有的,再比如屈老爹、景大娘、心兒爲何分三個屋子住着,而相互之間的神態也不似一家人。
熊心?
真是大驚喜啊。
這一夜,屈老爹屋裡的燈光始終未滅,紙窗外可以看見兩個鬚髮老者的身影對坐傾談,直到東方發白才各自倦極睡去。
門外響起了兩聲輕輕叩擊,想必是心兒來喚我的。我這些天日日陪他去牧羊,早已養成了習慣。於是拉開了門,微笑道:“心兒,進來吧。”
心兒站在門外,一張清秀的面龐映着初升朝陽的紅潤,笑着問我:“呂姑姑,今天還去不去?”我凝視着他,忍不住想伸手觸碰一下那張青春少年的臉,卻又落了下去,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道:“怎會不去,心兒先等等我。”稍作收拾,便和往日一般陪着他上山了。
心兒依舊走在前面,不時打着呼哨,大黑狗忽前忽後縱躍在他的身旁,聽從小主人的命令驅趕着羊羣。這原是日日看慣的風景,今天看來卻平添了異樣的心思。
不爲別的,只因爲這個牧羊少年的名字叫熊心。
熊心。故楚懷王嫡孫,昌平君之子。嬴政二十四年,秦國大將王翦、蒙武攻楚國,在淮南大破楚軍。昌平君戰死,大將項燕戰敗自殺,千金之軀的楚王孫熊心也於亂軍中不知去向。
就是這個孩子吧。
一個牧羊的王孫。
心兒回過頭,喊了一聲:“快點啦,咱們今天要翻過這片坡,到那一邊的草場去呢。”
“知道了。”我應了一聲,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心兒,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心兒的身上,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熊心的神色有些迷茫,他凝視着那隻躥來跳去的黑狗,過了片刻,忽然一揚眉,笑道:“不記得了呢。”說着,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精緻的短劍,在我面前晃了晃,道:“呂姑姑,你看,這是範爺爺帶給我的。”
短劍只有成*人的巴掌長短,劍鞘似是由牛羊皮鞣製而成,皮上雕刻着許多精細的花紋,並用銀絲鑲嵌於其中。劍柄則潔白如雪,似乎是用獸骨或是類似象牙的物質製成的。但劍身卻只是由青銅所制,精緻而小巧。
以這把短劍的尺寸送給孩子把玩是最好,對敵之時其實毫無用處。
看我把玩那把短劍,熊心忽道:“呂姑姑,我想永遠和屈老爹還有景大娘一起住在這山裡,有黑子陪我放羊,有姑姑陪我說話……”他的眼睛裡泛起了一陣淡淡的陰影:“只要這樣就好。”
我怔了一下,試探着問道:“真的只要這樣?”
心兒點了點頭,道:“真的。”
我看着他,良久,將短劍放回了他的手中,輕輕地道:“你會長大的。”我選擇着自己的用詞:“長大以後,就要過自己不很想過的生活,做自己不很想做的事。”
“我不想長大。”熊心的神色中有一種他這個年紀不應有的悲傷,“最好是長大前生場重病死了。不過,”他忽然淡淡地笑了笑:“屈老爹很厲害呢,肯定會把我救活的。”
“有一個辦法。”看到他恬淡地笑容,我的心中卻一陣痠痛。半晌才道:“你去和範爺爺說,讓他陪你十年。你不是很喜歡範爺爺嗎?他陪在你身邊,你……你一生都會很快樂的。”
熊心詫異地看了看我,搖了搖頭,雙手枕頭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道:“我小的時候求過範爺爺,可是他還是走了。屈老爹說範爺爺有事要忙,要我不要纏着他。”他微笑地看着空中的浮雲,道:“屈老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我喜歡在草地上放羊一樣,範爺爺也有他喜歡做的事。只有做自己想做的事,人才會開心。”
“你是個好孩子。”我輕嘆了一聲,低聲道:“姑姑希望你一生都這麼開心。”
熊心笑着看了看我,道:“我一定會的。”
我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能爲力,便仿如當日在咸陽蘭池畔看到了那神仙中人般的扶蘇和子嬰。知道一切的結局,卻無法改變。
扶蘇已經死了。
“姑姑一定會幫你。”我將手搭在了熊心的肩上,輕聲道:“幫心兒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日暮歸家時,遠遠看到屈老爹瘦削的身影挺立在山坡之上。
范增已經走了——
又過了兩月,我所擔心地事終於發生。
那時我和熊心正坐在山坡上,遠遠便望見一支青巾裹頭的騎兵飛馳入山中,揚起了一路灰塵。爲首的將領年約二十多歲,至院門前率先下了馬,將自己的佩劍掛到了馬鞍之上,這才上前叩門。
開門的是景大娘,也不知和那騎兵將領說了什麼,可能是話不投機,啪地把門又關了起來。那騎兵將領似也不惱,只是指點帶來的那些兵在院外搭起了行軍營帳。我轉眼看了看熊心。他的臉上有種奇怪的神色,終於嘆了口氣,站起身道:“呂姑姑,我們回家吧。”然後發出一聲呼哨,招呼黑狗趕着羊羣往回走。
那羣騎兵聽得聲響紛紛回過頭,爲首的將領撥開人羣走近前來,叉手向熊心行了一禮,道:“在下楚將呂臣,敢問閣下可是熊心公子。”
熊心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這個年青將領,過了片刻,方輕輕喟嘆了一聲,道:“將軍隨我進屋吧。”
正在田裡勞作的屈老爹和審食其得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來。屈老爹沉着臉向熊心道:“心兒,回你屋裡去,這是大人之間的事。”熊心掃了一眼那叫呂臣的楚將,隨即垂下眼簾,似是想說什麼,卻還是聽話地出了屋子。
我也帶着審食其退了出來,審食其有些詫異,低聲問道:“小姐,出了什麼事?”
“我們大概要離開這裡了。”我淡淡地道,看見熊心這孩子雖出了屋子卻並未走遠,只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怔怔的站着。不由心中微酸,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心兒,到姑姑屋裡坐坐吧。”
熊心擡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卻又似隔着我看着很遠的地方。半晌,才低低的叫了一聲:“呂姑姑。”頓了頓,突然用力掙脫了我的手。
“心兒!”我心中一凜,只見熊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幾步邁進了屋子。
屋裡的交談顯然並不愉快。屈老爹面沉如水,見熊心衝了進來,不禁厲聲喝道:“進來作什麼,出去!”
熊心身形一頓,臉上又顯出那種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老爹,我都知道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做的事,”熊心輕聲道,“楚懷王的孫子,昌平君的兒子,終究不可能……不可能在山裡放一輩子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