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內坐了很久,我想我是應該悲傷的,但實際上卻這種情緒,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劉邦離開了,他原本存在的地方都成爲了空白。
空白得可怕。
到了這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潛意識裡也依賴着劉邦。因爲他是楚漢戰爭的最後勝出者,是成功者。只要能保證自己和勝利者永遠站在一起,那麼自己自然也便成爲了勝利者。
在這個烽火處處的時代裡,爲了安全,爲了生存,我幾乎是下意識的便選擇了依從歷史的方向走下去。否則,或許整個呂家都早已被時代的大浪吞噬了。就像我當年和蕭何說的那樣,造反不是請客吃飯,不搶,你造什麼反。呂家不過是個地方上的富戶罷了,家裡養的兵再多,能經得住幾次農民起義軍的洗劫?
只有自己也成爲搶劫者的一份子,只有呂家的背後站着沛公,站着漢王,站着大漢的皇帝,呂家的利益纔可能在秦末的戰亂中避免受到太大的損失。畢竟劉邦也算是一方的起義軍領袖,而沛縣這一帶向來都是他的勢力範圍,就算是設在別處的分號,有漢王這杆大旗罩着,也能安全些。
我一直以爲自己是爲了不再讓父母憂心才嫁給劉邦的,直到現在自審內心的時候,才發覺,原來自己嫁給這個大自己二十多歲的男人,只是爲了能更好的在這個世道上生存而已。因爲面對着這個天翻地覆,隨時都可能出現劇變地世界。我其實只是一個完全沒有安全感,更沒有自信心的小女人。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利用了劉邦,而不只是成全了他。在過去的十多年中,劉邦實際上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在保護着呂家,保護着我,儘管他在彭城爲了自己的活命逼得我跳下了馬車。但是細想起來,誰人不是自私的。尤其是面對生死的時候。犧牲自己成全別人,那是聖人,我原本便不該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劉邦。
劉邦,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我,也只是一個普通地女人。
說到底,我們原本便不該做夫妻。他是二千年前農村的流氓無產者,我是來自兩千年後早就被教育得無比清醒現實的城市女孩;他是大權在握的封建帝王。我是太具有自我意識地女人;他希望所有的女人只愛他一個,而我則夢想自己的男人忠貞不二……俗話說,夫妻要門當戶對,細細推敲起來不無道理。在完全不同的兩個環境裡成長起來地人,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捏合到一處。
除非,有濃烈得足以棄生忘死的愛情在其中彌合。
可是。我和他並沒有。
我們之間。就算有感情。也決不是愛,就算有過愛。這愛也太淡太淡。
一個人在屋中坐着,面對着已無氣息、靜靜躺在榻上逐漸冷卻的劉邦,我心裡一點一點回想着和他相處的這些歲月,溫熱地淚水慢慢從眼角滑落了下來。
我和他的婚姻從根本上就是一場太過於現實的錯誤,現在這個錯誤終於結束。
儘管,我並沒有感到幸福……
因爲害怕劉邦地屍體會加速腐壞,所以屋裡地火堆已經熄了。嚴寒慢慢滲透了進來,室內地溫度一點一點的降低。等我醒覺過來地時候,被凍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伸手抹了一下臉頰,淚痕早已經幹得透了,只觸到冷冰冰的一張臉。
起身推門出去,竟然見到審食其和籍孺兩個人一左一右坐在門前。不由得問道:“這大冷的天,你們就一直在這兒坐到現在?”
籍孺垂頭坐着,彷彿沒有聽到,審食其起身道:“這孩子不肯走,好像是想進去最後見見皇上。我也……也有些擔心你,守在外面,萬一你想喚個人,也能有人支應。”因爲怕人知道劉邦的情況,所以陳平讓守衛的士卒都守在十米以外,門前反而沒人值守。
我嘆了一聲:“那不要凍死了嗎?你不用擔心我了,自己去休息吧。”
審食其遲疑了一下,道:“那……我先送你去住的地方,陳大人剛剛騰了間木屋出來,已經讓人打掃乾淨了。我待會兒去和樊將軍擠一擠,應該沒有關係。”
我點點頭,垂手拍了拍籍孺的肩,待他擡起頭,才道:“你進去吧,不要害怕,皇上在世的時
好,現在若是魂兒還在,也還是對你好的。”籍孺的眼睛看着我,然後似乎聽明白了我在說什麼,伏在地上磕了個頭,然後起身推門進了屋。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輕輕嘆道:“這孩子,倒還有幾分真心真意的。”話說出來,又有些後悔,相比於籍孺,自己的表現似乎太過於冷淡無情了,難怪剛剛陳平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也確實,面對丈夫的屍身連眼淚都不掉一滴的女人,至少也算是心硬如鐵、無情無意了罷。
可是,掉眼淚有用嗎?我就算要哭,也不能夠讓陳平這些人看到,從而起了輕視之心。劉邦死了,從這一刻起,我便是如意和秀兒唯一的保護傘,我只有更加堅強,更加強大,才能替他們撐起頭頂的那一片天空。
審食其陪着我默默在雪地裡走着,周圍一片靜謐。他微咳了一聲,道:“陳大人去辦理和議條款的事情去了,今晚就得擬出來,明日才能一早派人出谷去匈奴大營。樊將軍說要再去查查營,怕軍士們有些不穩。皇上這裡……又不宜多加人手,以免走漏風聲,所以就沒再派人過來伺侯。不過陳大人說小姐的住處已經打點好了,那邊安排了幾個士卒,小姐若是不嫌他們礙眼,有些什麼粗活只管吩咐他們做就是……”
“你平時不是這麼多話的。”我站定,轉身看他,“皇上喚你進去,究竟是爲什麼?他……死之前,有沒有交代什麼?”
審食其怔了一下,他的臉色有些微變,道:“皇上沒說什麼。”
我只是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是嗎?”
“是,皇上似乎想吩咐什麼事情,但他咳得太厲害,我……也沒聽清楚,再後來就……”審食其垂眉道。
“原來是這樣啊。”我淡淡地道,然後轉過身繼續向前,“要是哪一天你想起來皇上說過什麼話,就來告訴我就是,遲一點也沒有關係。”
我知道劉邦一定和他說了什麼,可問題是爲什麼審食其不肯告訴我。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沒有向我說實話。
食其諾了一聲,然後繼續默默跟在我的身後。
…………
陳平替我騰出的木屋離劉邦住的木屋只能幾十米的距離,門前站着兩名守衛的士卒,見我走到跟前便施了一個禮,道:“見過呂將軍。”
我點點頭,那兩名士卒忙又道:“呂將軍,屋裡已經收拾好了。陳大人說將軍還沒有用過飯,小人替大人準備了盆馬肉湯,就在火上溫着。”
“辛苦你了。”我微笑+來,乾糧基本已經吃完了,全靠殺馬度日。但漢軍的戰馬來得不易,身爲騎卒又尤爲愛馬,所以士卒們基本都是含着眼淚下殺手的,爲了少殺一些馬,大家都不肯多吃,更捨不得浪費一丁點兒。現在夜深了,能弄到一盆馬肉湯實在是不容易。
轉身向審食其道:“你也進來喝點吧,樊將軍那裡未必還有吃的。”
他微微遲疑了一下,眼睛瞟了瞟那兩名士卒,大約是想到我現在是男裝,才點頭道:“是。”
這間木屋和劉邦住的木屋格局相同,只是更小更粗糙。屋中間也挖了個坑着火堆,火堆上高高的倒吊着只頭盔。走近一看,只見頭盔裡盛着一些灰灰白白的汁水,便和剛剛籍孺端來的相同,想必便是馬肉湯了。我跪坐在火堆旁,一邊將身上的軟皮甲御下來,一邊道:“食其,你將這湯喝掉吧。我沒什麼胃口,不想吃。”
他看了看我,便迅速將目光移開,將那頭盔取了下來,略略涼了片刻,才捧在手裡直接一口口喝了下去。
乍然從冷的地方進入溫暖的屋內,我被火烤得有些暈沉沉的,抱膝坐在那裡,慢慢閉上了眼,將頭靠在了膝上,喃喃道:“誰能料到皇上就這麼突然去了,想想現在的處境,想想長安的情況,我真是覺得太累了。”話剛說完,垂下來的手突然被緊緊握住了,我一驚,睜開眼,只見審食其正看着我,幽沉沉的目光中似乎閃爍着一點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