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間,彷彿無數的往事飛也似的掠了過去。
定了定神,眼前站着的這個人,依舊是晶瑩剔透的肌膚,絕豔無雙的容顏,只是眉眼之間平添了許多落寞和風霜。
“你……可好?”我靜了靜,問道。
“這話該我問姐姐纔是。”虞姬垂下眼簾,嘴角的笑意淡得讓人看不出來:“姐姐在我那裡受了那許多苦,七災八難,只怕身子也虧得很了,不知道可曾調養了過來。”又微笑道:“其實回想起來,他們男人鬥來鬥去,和咱們姐妹有什麼關係呢,生生鬧成這樣,再見面,竟是連話都找不出一句可說的了。”
我一時無語,細想她說的這話,竟是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通透些。唯其如此,反讓人覺得可惜。當年是那樣一個真性情的女子,純得像一汪清泉似的,如今雖似漸漸人情練達,事理通透了,但那與生俱來的清純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由輕嘆一聲,道:“妹子,你長大了。”
“是老了,姐姐。”虞姬眼角掠過一絲悵然,“我們,都老了。”
她當然不老,二十多的年華,正是風華正茂,一朵花兒開得正豔的時候。一陣寒風襲了過來,我不禁打了個寒噤,想起不久之後那一幕慘烈的霸王別姬。她並不老,但她的生命卻要終結了。
虞姬擡眼看了看站在我身後的十幾名護衛騎卒,道:“姐姐。和你說句話可行,只我們兩個人。”
我遲疑了一下,打量跟隨在她身邊的只是兩個侍婢,還有一個馭手,兩個護卒也並不似很強壯地樣子,便點點頭,道:身吩咐騎卒在原地守侯張先生。自己上前幾步,和虞姬並肩向不遠處一個緩坡走去。
微微的寒風中,虞姬身上散發出的暖香若有若無只在鼻端撩繞。這香味淡淡的,細辯起來,竟像是蘭花的香氣。
不到坡頂她便停了下來,轉頭笑道:“這裡就好。也背風,若到了上面,只怕冷得緊呢。”
“妹妹戰前見我,必是有事。此刻無人,便直說吧。”我道:
虞姬看着我,靜了一下,方道:“妹妹只想問姐姐一句心裡話。楚漢之間,莫非真是不死不休?難道,就不能各退一步?”
“妹妹何必問我。你是楚王后。我是漢王后。戰場上的那兩個是我們的枕邊人。妹妹你心裡怎麼可能不明白?”我慢慢地道:“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皇一統六國做得並不錯,只可惜暴戾苛政才丟了偌大的江山,項王……他分封諸候,看似順應民心,其實順應的不過是那些爭權逐利者地野心而已。只要還有野心,這場仗就得打下去,一直到……這天下只剩下一個皇帝爲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要走上了這條路,爭霸天下就成了他們身後的一根帶刺的鞭子,就算想半路退出也是不可能的了。”
虞姬有些失神,道:“姐姐,我沒你懂得多,我只想和阿籍一起回彭城去,好好過幾天安靜地日子。”她悽然一笑:“嫁了他這麼些年,其實算起來,在一起的日子數都數得過來。尤其是這兩年,宮裡頭冷清清的,說話都找不到人。我只能天天坐在那裡盼着聽到前邊兒的一點消息,好容易聽說楚漢已經議和,以爲從此不用打仗了,心裡真是高興,便連夜從彭城趕來想和阿籍一起回去,哪成想到了這裡,事情卻又變成這樣。”
難怪虞姬會突然出現在固陵,她和我不同,素來是安居內室,不隨大軍同行地,所以上回纔會被趁虛而入的劉邦逮個正着。我原本對她突然出現還心存疑惑,現在纔算弄明白了。命運真是莫測,她這唯一的一次隨軍,竟就是爲了要陪項羽共死在軍前?
“漢王上次……”我遲疑了一下,才道:“項王他有沒有……他對你還好不好?”劉邦上次所做的事終究是我心裡地一根刺,見虞姬自己提到了邊角,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他心裡待我是好的。”虞姬神色微有些黯然,隨即又道:“阿籍是楚王,軍中,朝中還有族裡面都有一堆事在煩着他,有時顧不上我也正常。我只要知道他心裡還是待我很好就行了。”
說着,又嘆了一聲:“他真的是對我很好地,當年在咸陽地時候
服水土,不久就病了,而且病得越來越重。他是爲了城。只是他不說,別人也不知道,只有我心裡是明白的。那時候範先生就勸過他,他卻堅持還是要離開咸陽,現在再想起來,若是阿籍那時不走,何至於到現在地境地。是我……是我害了他的。”
我一呆,到今日才知道項羽回彭城的決定背後竟然還有這麼一樁隱秘。細想一下,不覺微微有些冷汗,若是項羽不走,有他坐鎮關中,就算韓信是天神再世,也未必能再度入關,那劉邦可真是要生生困死在巴蜀之地了。
原來一直覺得項羽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深情,甚至覺得他有些辜負虞姬,如今才知道他對虞姬的感情並不像我所想象的那麼淡薄。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是爲了她而有所放棄的。也許當時項羽驕傲得並不認爲這種放棄對他會有什麼影響,並且也爲後事做了相當全面的安排,但那畢竟是放棄。我曾經從種種的角度揣度項羽放棄關中的意圖,越是琢磨越是覺得他用心深刻,今日才知他後來再做出的種種舉措,也不過是爲了彌補這一次的放棄而已。
在這殘酷亂世之中,這一點真心,顯得是如此的珍貴。
虞姬轉過身拉住了我的手,道:“姐姐,我去勸阿籍,你也回去和漢王說說,讓他兩方都退了兵罷,不是已經議和了嗎,說是以鴻溝爲界的,怎麼轉眼就不作數了呢?”
原看她已經漸漸通透了,卻還是一樣不悟。
我緩緩拉開她的手,道:“哪有這等容易。妹子,在他們男人心裡,江山永遠比女人更要緊。”突然又想到彭城敗後,劉邦那一路的無情,忍不住又道:“不關鍵的時候,自然能寵你愛你對你好,到了節骨眼上,女人只是一根草罷了。這根枯了,還有無數更新鮮多汁的草兒長出來。”
看着虞姬蒼白的臉色,不覺嘆了一聲:“妹妹,你再聽姐姐一聲勸,回彭城吧,等着項王把這仗打完去和你團聚。這戰場,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離了這裡,或許虞姬還有一線生機。
她的臉上越發沒了血色,一把拽緊了我的手:“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剛聽說有個什麼齊王帶着十幾萬大軍趕來相助漢王,我家阿籍與漢王議和是真心誠意的,難道漢王竟要趕盡殺絕嗎?”她終是個靈透的女子,趕來見我,想必就已經有了某種預感,此刻再聽我這般說法,自然又多了幾分不安。
我強笑了一下:“我可沒這麼說,項王是何等英雄,生平未嘗一敗,只怕到頭來要逃命的是姐姐呢。若是這回再落到了你手裡,還請手下留情些個,姐姐的身子不比上回,可是再也經不起那麼磨折了。”
虞姬慢慢放開了手,有些失神地笑了一下:“姐姐你每回言不由衷的時候都是這種笑容。你……終究還是記着的啊。也罷,算是我白跑了一趟,咱們的情份到今天是真正的盡了。”說罷,她微微俯身施了一禮:“能再見一面也算難得,以前的那些姐姐就當我年少不省事,能忘就都忘了吧。姐姐保重,我要走了。”
看着她轉身向回走,雖然慢,卻有着幾分決別的味道,我怔了一下,道:“張先生在那邊車裡,妹妹可要見見?”
“不必了。”她頓了一下,繼續向下走去。
我突然一陣衝動,緊走幾步,拉住了她:“不管後事如何,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垂下眼簾沉靜了一會兒,然後擡眼一笑:“多謝姐姐這番心。阿籍好,我自然好,他若……我自然也陪他。我雖一時不能替他生孩子,卻能陪他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