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大眼的雜貨店

(一)

每當黃昏前後,王大眼雜貨店裡的人總是很多,因爲這裡不但賣各式各樣的日常用品、南北雜貨,也賣滷菜,賣點酒。在外面用草蓆搭成的一個涼棚下,還擺着三張方木桌,七、八條長板凳。大家坐下來,左手拿着半個鴨頭、一塊豆腐乾,右手端着大半碗老酒。天南地北、胡說八道的這麼樣一聊,本來不好過的日子,也就這麼樣糊里糊塗開開心心的過去了。

這大概就是這個小鎮上唯一的娛樂廠。

王大眼總是像一個最殷勤的主人一樣,總嘻嘻哈哈的周旋在這些人之間。

他們不但是他的老主顧,也已經成了他的老朋友。

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不被他嚇一跳的人,大概還不多。

王大眼又高又大又粗又肥,而且是個駝子。他左邊的那個眼睛,看起來和平常人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可是他有邊的那隻眼睛,卻像是一個突出眼眶外的雞蛋。

後來有人問陸小鳳:“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陸小鳳對他的感覺是:“那時候,我只覺得這個人之醜,真是醜得天下少有,可是等到他跟你說過半個時辰的話之後,你就會忘記他的醜了。”

然後陸小鳳又補充了一句:“所以他纔會娶到個讓大多數男人,一看見就會想帶她上牀的風騷老婆。

雜貨店的後院裡有一間小木屋,本來大概是堆柴的,現在卻擺了一張木板牀。上面甚至還鋪起了一張白牀單,最少曾經在某一段日子前是一張真的用白布做的白牀單。

就在這張牀的牀頭,還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着:

“佐宿,單人每夜五十錢。

每月一吊。

雙人每夜八十錢。

一直在不停的扔動着腰肢的老闆娘,把陸小鳳帶到這裡來,眯着眼睛看着陸小鳳直笑。

“公子爺,我剛纔好像聽我們家那個老王八蛋說,你姓陸。”“對,我姓陸。”

“陸公子,那個要飯的小王八蛋把你帶到我們這裡來,還真是帶對地方了。”

陸小鳳忽然笑了,看着牀頭木板牆上的那一張價目笑

“可是我還真以爲我來錯了地方,看你們這裡的價錢,我還以爲到了黑店。”

“陸公子,那你就真的錯了,這裡不但管吃管伎,而且什麼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這種價錢也算貴嗎?”

陸小鳳看着那張隨時好像都可以垮下來的木板牀上,那張又黃又灰又黑,簡直已經分不出是什麼顏色的牀單苦笑。

“不管怎麼樣,睡在這麼樣一張牀上,就算要我每天晚上付五十錢,我都覺得有點像是個冤大頭。”

老闆娘有意無意間,用一根出乎意料之外那麼漂亮的纖纖手指,指着紅紙上的“雙人”兩個字,一雙媚眼已笑如絲:“如果說,我要你付八十錢呢?”

陸小鳳看着她的眼,看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腰,忽然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花八百錢也是值得的。”陸小鳳說:“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老闆娘追問。

陸小鳳不回答也不開口,老闆娘盯着他,一雙如絲的媚眼,忽然像杏子一樣的瞪起來了。

“陸公子,有句話我實在不該問你的,可是心裡又實在忍不住想問。”

“那麼你就問吧。”

“像我們這裡這麼樣一個破地方,你這樣的人物怎麼會到這裡來?”

“那麼通常是什麼樣的人物纔會至Q這裡來?”陸小鳳問。

“通常只有兩種人。”老闆娘說:“一種是財迷,總認爲這地方附近,真的有一宗很銀大的寶藏,想到這裡來發一筆大財,這種人是我們最歡迎的。因爲他們的大財雖然發不到,卻總是會讓我們發一筆小財。”

她嘆了一口氣:“只可惜,近年來這種人已經越來越少

陸小鳳又問:“那麼第二種人呢?”

老闆娘盯着他:“第二種人,就是已經被人家追得沒地方,可去的人。被官府追緝、被仇家追殺,追得已經沒有路可走了,只好到這裡來避一避風頭。”

陸小鳳也在盯着她:“你看我像是那種人?”

老闆娘又嘆了口氣:“我看你呀,兩種人都不像,可是再仔細看看,兩種人你又都像。”

陸小鳳又把她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搖頭,並且還一面在摸着他那兩撇像眉毛一樣的鬍子。

“老闆娘,我知道你是很瞭解男人的,可是這一次你實在把我看錯了。”

“哦?”

“不管我是你說的那兩種人的其中任何一種,只要我真的是其中的一種,那麼現在我就會變成第三種了。”

“第三種?’老闆娘問:“你說的這第三種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這第三種人當然也是種罪犯。”

“他們犯的通常是什麼罪?”老闆娘問。

陸小鳳故意中去看她身上臉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故意只盯着她的兩條腿看。

“你猜呢?”陸小鳳故意眯起眼睛來問。“你猜他們犯的都是什麼罪?”

老闆娘的臉居然好像有一點要紅起來的樣子,甚至還好像有點情不自禁的夾緊了她一雙又長又粗又結實又勻稱的兩條腿。

“這種人我不喜歡。”她的眼睛又媚如絲:“我相信你絕不會是這種人。”

大多數男人都知道,有很多女人說出來的話,都和她本來的心意相反。她們說不喜歡的時候,也許就是喜歡,而且喜歡得很。

陸小鳳當然不是不瞭解女人的男人,如果說他不明白一個亥人對他表達的意思,他的朋友死也不會相信。

可是現在他卻偏偏好像一點都不明白的樣子,而且神色忽然變得很嚴肅起來。

“這種人我也不喜歡,我當然絕不會是這種人。”

“哦?”

“我到這裡來,只不過是來找一個朋友。”陸小鳳說:“…個財迷朋友。”

“你也有財迷朋友?”老闆娘問。

“每個人都想發財,我當然也有財迷朋友,誰不想發財?”陸小鳳說:“我有一個朋友,也聽說過你們這裡附近有關寶藏的傳說,要我資助他五百兩銀子的旅費,想不到他一來之後,就人影不見。”

“你是來找他的?”“我不但要來找他,也要找回那五百兩銀子。”陸小鳳又在看老闆娘的腿:“五百兩銀子就算睡這樣的雙人牀,也可以睡好幾百天了。”

老闆娘忽然轉過頭,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正想追出去的時候,忽然發現門口有一隻大眼睛在看着他。(二)

如果不看王大眼的人,只看他對人的禮貌和對人說話的聲音,無論誰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君子。

“陸公子,我知道你要來找的是誰了。”王大眼說:“你要來找的那位朋友,是不是一位姓柳的,柳大俠?”

“你怎麼知道的?”

“在你還沒有來之前,佐在這間屋子裡的,就是這位柳大俠。”

“現在他人呢?”

王大眼那隻水晶球一樣的大眼中,雖然看不出一點表情,可是另外一隻眼睛裡,卻充滿了悲傷惋惜之意。

“柳大俠實在是條漢子,又大方,又夠義氣。只可惜你已經來遲了一步。”

“來遲了一步?”陸小鳳勉強沉着氣問:“難道他已經死了?”

“嗯。”

王老闆用一種非常溫和有禮的聲音說:“陸公子,你是個明理的人,你當然應該知道無論誰死了,他的屍體通常總是在棺材裡的。”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那麼我這次來,大概是看不到他的人了。”

“大概是的。”

“那麼我可不可以看看他的屍體和棺材。”

“當然可以。”

“他的棺材在哪裡?”

王老闆的聲音更溫和有禮:“棺材好像應該在棺材鋪裡”(三)

棺材鋪絕對沒有像雜貨店那麼普遍的,想不到這個荒涼的小鎮上,居然也有一家棺材鋪。陸小鳳走進這個小鎮上唯一的一條長街上時,就看見了這家棺材鋪。

棺材鋪外面那張又舊又破的大膝椅上,還躺着一個死人。

後來陸小鳳才知道這個人非但沒有死,而且就是這家棺材鋪的老闆。也許他替死人收屍收的太多了,所以他看起來倒有六、七、八分像個死人的樣子。

他的名字也絕得很。

這家棺材鋪就在雜貨店的對面,雜貨店的老闆叫王大眼,他的名字叫趙瞎子。

他本來一直像一個死人一樣坐在那裡,他想不到也不敢想會有人來光顧他的生意。這麼樣一個小地方,活人已經不多了,死人當然也不會多,所以看見陸小鳳,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這位公子,府上是什麼人死了?想要買一口什麼樣的棺材?”

他的臉上本來也像死人一樣,完全沒有一絲血色、一點表情,卻偏偏想做出一副巴結的笑容來,卻又偏偏裝不出,這使得他的臉看起來更神秘而詭異。

陸小鳳只有苦笑。

“我們家最近已經沒有什麼人可死了。”陸小鳳說:“我只不過想來看一個人。”

趙瞎子的臉色沉了下去,人也坐了下去。連聲音都變得冷冷淡淡的。

“那麼你恐怕來錯地方了。”他說:“這裡除了我之外,都是死人。

“那麼我沒有找錯地方。”陸小鳳說:“我要來看的就是死人”趙瞎子甚至把那雙白多黑少像瞎子一樣的眼睛都閉了起來:“只可惜我們這裡現在連死人都只剩下一個。”陸小鳳說:“我要看的大概就是他。”

趙瞎子忽然又跳了起來:“你認得柳大爺,你是替他來收屍的?”

陸小鳳點頭:“是。”

趙瞎子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就像剛把一副很重的擔子從肩上卸下來一樣。

“我帶你去找他。”趙瞎子說:“你跟我來。”

趙瞎子坐在棺材鋪外面屋檐下的陰涼處,門裡面的一間屋裡,擺着兩口已經上了油漆的新棺材,還有五、六口連漆都沒有上。

穿過這間屋子,就是一個堆滿了木頭的小院,遍地都是釘彎了的鐵釘,和刨下來的碎木花,一個特別大的鋸子,斜斜的倚在一個很奇怪的大木架子上,這個鋸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巨人用的。

鋸子旁邊還有一口沒有做好的棺材。

陸小鳳的好奇心又動了,忍不住問趙瞎子:“這麼大的一個鋸子,一定要很有力氣的人才能用吧?”

“大概是的。”

“這個人呢?我怎麼沒有看見他?”

“你已經看見他了。”趙瞎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這個人就是我。”

他故意輕描淡寫的說:“這裡賣出的每一口棺材,都是我親手做出來的。”

陸小鳳雖然發現這位棺材鋪的老闆,整天都像死人一樣的華在那裡,臉色也像死人’樣的難看,但卻是一個很高大的人,雖然有點彎腰駝背,可是站在那裡一比,還是要比普通人高出一個頭,而臣全身的肌肉都好像很有彈力,只有一個經常保持勞動的人才會有的彈力。

你第一眼看見他,也許會覺得他像是個死人,可是看得越久就越不像了。

後院裡有兩排房子,左面的一排二間,右面的一排兩間。

左面的一排屋,好像是廚房柴房傭人房一類的地方,右面的一排黑黝黝的房子,連窗戶上面貼着的紙都是黑黝黝的。整個兩間屋子都好像籠罩在一種黑黝黝的色調下,就算在白天看起來也會給人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這裡就是我們在發葬之前停靈的地方。趙瞎子打起了一個火招子:“這裡的人死了,在發葬之前,死屍通常都會寄在這個屋子裡,所以我就把這兩間屋子叫做鬼屋。”

“鬼屋?”陸小鳳問:“那間屋子裡鬧鬼?”

趙瞎子蒼白的臉在火光照耀下,看起來已經有點像是鬼了,可是他卻搖着頭說:“棺材鋪裡是沒有鬼的,棺材鋪是照顧死人的。人死了就是鬼,照顧死人就是照顧鬼。我照顧他們,他打]怎麼會到這裡來鬧鬼。”

他說的這句話真是合情合理已至於極點了,陸小鳳想不承認都不行。

可是陸小鳳一走到這兩間屋於前面,就覺得有一種陰森森冷颼颼的涼意從背上涼了起來,一直涼到腳底。

陸小鳳當然不是—個膽小的人。”

他的膽子之大,簡直已經可以用“膽大包天”這四個字來形容了,甚至連他的仇敵都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是陸小鳳不敢去做的。

可是陸小鳳在趙瞎子的火擺子帶領下,走進這兩間屋子左邊的一間時,他自己居然覺得他的腳底心下面好像已經流出冷汗。

火擺子發出來的光,比燭光還要黯淡,這間屋子在這種火光的照耀下,看起來簡直就好像是一個墳墓的內部一樣。

他走進這間屋子時的感覺,就好像走進一個墳墓裡一樣。

墳墓裡當然沒有棺材。

這間屋子裡有一口棺材,棺材擺在一個用暗紫色磚頭徹的低臺上,臺前還供着一個簡單的靈位,靈脾上只簡簡單單的寫着:“放友柳如鋼”。

看到了這塊靈脾,陸小鳳才死了心。無論誰看到這塊靈牌,都可以確定柳乘風柳如鋼確實已經死了。

奇怪的是,也不知道是因爲這裡這種陰陰森森慘慘淡談的氣氛,還是因爲陸小鳳心裡某一種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感覺,使得他總覺得柳乘風會隨時從棺材裡跳出來,隨時復活你把棺材蓋子打開來”

“你說什麼?”趙瞎子怪叫:“你要我把棺材蓋打開來啊?你憑什麼要我這樣做?”

“因爲我已經告訴過你,我要看的是一個死人,不是一口棺材。(四)

棺材打開來的時候,陸小鳳就看見了柳乘風。

死人的臉跟活人臉雖然不同,可是陸小鳳一眼就看出了這個死人的確是柳乘風,而且也看出柳乘風臨死前殘留在他臉上的那一抹驚荒與恐懼。

“他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朋友?”趙瞎子問。

陸小鳳沒有說話,因爲他已經找出了柳乘風身上致命的傷。

傷口是在前胸的心口上,是刀傷。一刀致命,乾淨利落。

陸小鳳絕對可以肯定的是這一點。

他看到過的死人大多了,對這方面的經驗也太多了。對這種情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果他不能確定這一點,還有誰能?

可是他臉上卻顯出了一種極稀奇迷惑的表情,而且一直在搖着頭,嘴裡一直不停在喃喃的說:“這是不可能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oQ

他甚至把這句話重複說了好幾遍,趙瞎子無疑是個很有耐性的人,經常面對死人的人沒有耐性怎麼行?

所以一直等到陸小鳳把這句話反覆說了五、六遍之後,他才問:“什麼事不可能?爲什麼不可能?”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話,反而反問:“你知不知道死在棺材裡的這個人是誰?”

他也不等趙瞎子回答,就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就是一劍乘風柳如鋼,他的輕功和劍法,就算比不上西門吹雪,也差不了多少了。如果說他會被人迎面一刀刺殺斃命,甚至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那麼你就算砍下我的頭,我也不會相信”。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看起來卻無疑是這樣子的。

棺材裡的屍體已經換上壽衣了,刀口也已經被處理得很乾淨。這條刀口的長度,大概只有一寸三分左右,殺人者所用的刀,無疑是一把很窄的刀,而且是迎面“刺”進去的,如果是用“斬”刀口就會拖長了。

所以陸小鳳才認爲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爲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使刀的人,能夠一刀刺人柳乘風的心臟,除非這個人是柳乘風很熟的朋友,柳乘風根本就完全沒有提防他。

柳乘風在這個小鎮上怎麼會有朋友?

陸小鳳的目光終於從這個刀口上,移到趙瞎子的臉上。

“你知不知道他是死在什麼地方的?”“我當然知道。趙瞎子回答:“那是條很陰暗的小巷子,他死的時候已經過了三更,那時候巷子裡已經連—點燈光都看不見了。”

“第一個發現他屍體的人是誰?”

“就是你跟他說過話的那個小叫化子。”

“他的屍體是在什麼時間被發現的?”

“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

“天還沒有亮,那個小叫化怎麼會到那條巷子裡去?去幹什麼?”“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屍體是誰運到這裡來的?”

“是我自己扛來的。”趙瞎子說:“柳大俠是個好人,出手又大方,而且一直都把我當作他的朋友。”

他又補充着說:“柳大俠到這裡來了雖然並沒有多久,卻已經交了不少好朋友。”

只有很熟的朋友,才能在他絕對料想不到的情況之下,將他迎面—刀刺殺。

這個好朋友是誰呢?

陸小鳳在心裡嘆息着,又問趙瞎子:“你把他抱來的時候,刺殺他的兇刀是不是還在他的心口上?”

“你怎麼知道的?”趙瞎子顯得很驚訝:“你怎麼知道那把刀還在他的身上?”

“刀傷是在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間,這兩根肋骨距離很近,一刀刺入,刀鋒就很難拔出來。”陸小鳳說:“兇手在柳乘風一時大意間刺殺了他,心裡一定又興奮又慌亂,而且也不能確定這位負當時盛名的劍客是不是已經真的死在他的刀卜,倉稗問拔刀,第一次如果拔不出來,第二次再拔不出來,就不會再拔第三次了。”

陸小鳳用—種非常冷靜的聲音說:“這麼樣一把刀,—定像你這麼樣一個棺材鋪的老闆,在很從容的情況下才能拔出來的。”

趙瞎子嘆了—口氣:“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究意是誰?可是我已經知道,你—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事情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的。”

“是不是你把刀拔出來的?”

“是我:“趙瞎子說:“是我親手拔出來的。”

“刀呢?”

“刀?”趙瞎子好像忽然之間就把剛剛說的那些話全都忘記掉了:“什麼刀?”

陸小鳳笑了。

他當然很瞭解趙瞎子這種人,更懂得要用什麼方法來對付這種人。

對付這種人只要一個字就夠了。

—錢。

一錠銀子塞進趙瞎子的手裡之後,陸小鳳再問他眨眼前剛剛纔問過的那個問題,趙瞎子的回答已經和剛纔完全不同

“刀呢?”

“刀當然已經被我藏起來了。”

“藏在什麼地方?”

趙瞎子一張本來好像已經僵硬了的白臉上,終於露出了—絲比較像是笑的表情:“我要藏—樣東西,當然是藏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

棺材下面這個用暗紫色磚頭徹成的,像是祭臺一樣的低臺,居然還有幾塊磚頭是活動的。

把這幾塊活動的磚頭抽出來,裡面就是—個天中的秘密藏物處了。別人既不知道這個磚臺下有可以活動的磚頭,也不知道是那幾塊磚頭,要把藏在裡面的東西找出來,當然非常困難。

趙瞎子的手已經伸進臺下的暗洞裡去了,當他的手縮回來的時候,無疑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刀。

陸小鳳實在很想看看這一把能夠將柳乘風迎面刺殺的刀,是把什麼樣的刀?

可是趙瞎子的手卻一直沒有收回來,就好像洞裡有—條毒蛇忽然咬住了他的手。

他本來已經蒼白得完全沒有血色的臉,現在簡直好像已經變成慘碧色。

陸小鳳看看他,瞳孔漸漸收縮。

“刀呢?”

這一次趙瞎子的回答居然又變得和第一次的回答完全一樣了。

“刀?什麼刀”

陸小鳳實在很想一,再重重的踢上一腳。

但他卻想不到趙瞎子已經跪了下來,哀呼道。”我發誓,我本來真的是把刀藏在這裡面的,可是現在裡面已經變成空的了,刀已經不見了。”

看到他這種樣子,陸小鳳的巴掌也打不下去了,腳也踢不出去了。只有沉佐氣問:“你想想,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有誰知道你那柄刀藏在這裡面?”

趙瞎子的頭本來已經碰在地上,聽到了這句話忽然間擡了起來,一雙瞎眼好像有了光。

“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是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一個人不但知道,而且還親眼看到。”

陸小鳳一把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厲聲問:“這個人是誰?”

趙瞎子喘着氣說:“他姓……”

趙瞎子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說的第三個字是個開口音,可是他雖然張開了口,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因爲他的口剛張開,外面就有二、三十道光芒打了進來。

在這一瞬間,以陸小鳳的估計,這些寒光最少有二十三道,有三種顏色:一種青、一種紫、一種燦爛如銀。

這一次他錯了,因爲其中還有一種暗器的光芒已經接近透明。透明的就是看不見。

從這間屋子三個窗戶外打進來的暗器,也不止二十三種,而是二十四種。

因爲其中一種是透明的。

這二十四種暗器,要打的並不是陸小鳳,而是趙瞎子。

幸好它們都沒有打中,甚至連那件看不見的暗器都沒有打中。

因爲趙瞎子已經撞破了屋頂,飛出去了。

他自己當然不會飛出去。

他伏在地下,陸小鳳將他一把提起,還提着他的衣襟時,暗器已射入,在這間不容緩的一剎那間,陸小鳳已經把他用力摔出,把屋頂撞出了一個大洞,從洞中飛了出去。

然後陸小鳳已從寒光中穿出了窗戶。

在這一瞬間,他身法的變化和速度,幾乎已經超過了人類體能的極限,也超過了他自己體能的極限。

一個人之所以能夠成功,就因爲他往往能夠憑着一股超人的意志力和求生力,超越他自己體能的極限。

一個在別人眼中認爲隨時隨地都會死的人,之所以能夠不死,道理也是一樣的。(五)

陸小鳳竄到院子裡的時候,趙瞎子也剛從屋頂上紛飛的瓦片中冒出了。

一堆木料後,又有一蓬寒光暴射擊出。打的還是趙瞎

這個人無疑一定要殺趙瞎子滅口。

陸小鳳在空中,已順手抄起一塊木板。以左腳尖點有腳面,身子再次借力彈起,手裡的木板也迎着那一蓬寒光拍了出去。一連串輕響過後,暗器已釘人木板中。趙瞎子的人已落在屋頂上,又從原來那個洞裡跌了下去。

只聽得那堆木料後有人在低喝:“好一個陸小鳳,好輕功。”

“你是誰?”

陸小鳳喝問着,正想往那堆木料後撲過去,想不到對面屋頂上已經有一道刀光,青虹般掠起,凌空一轉折,就激箭般向他刺了過來。

這一刀又快又險,一刀就要想把他殺於地下,所以這一刀完全沒有再留餘地。

陸小鳳並沒有退縮閃避,反而迎着刀光飛身撲上去。

刺客顯然吃了一驚,刀光一抖,想在半空中反削陸小鳳的咽喉i可是力量已經不夠了。

陸小鳳忽然伸出食、中二指,一下子就捏住了刀鋒,用力往前一送,一股真力由刀鋒傳至刀柄,刺客的虎口立刻被震裂。握刀的手剛鬆開,刀柄已撞在他的胸口上:“喀”的一聲,他的肋骨已經被撞斷了兩根。

這一着正是陸小鳳威震江湖、天下無雙的絕技。所有的變化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

除了陸小鳳之外,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在這間不容緩的一瞬間捏伎刀鋒。

這個刺客從半空中跌倒在地上的時候,喉嚨裡不由自主發出了彷彿野獸垂死時的嘆息。

他的刀已經到了陸小鳳手裡,刀鋒已經到了他的咽喉要害上。

其實他的刀法和輕功無疑也是第一流的,所以陸小鳳也說:“想不到這地方也有你這樣的高手。”

陸小鳳問這個穿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刺客:“你是誰?是誰要你來的?你們爲什麼要滅口殺趙瞎子?”

這個人吃驚的看着陸小鳳,驚惕的眼神中,瞳孔已收縮。

陸小鳳忽然發現他的瞳孔裡彷彿有人影一閃和劍光一閃。

他沒有看錯。

他的反應也夠快,所以他纔沒有死在這一劍下。因爲他已經擰身揮刀。

他的反應雖然這麼快,他的衣襟還是已經被寒氣森森的劍氣所劃破。

劍光閃動中,他看見了一個滿頭白髮蒼蒼的紫衣老嫗,卻沒有看清她的臉。

因爲在這一剎那間發生的事,根本不容許他觀察思索。

一劍刺下,陸小鳳反身揮刀,撞斷肋骨的刺客已就地滾了出去。老摳的劍光再一閃,陸小鳳再退,退到那堆木料前,本來似乎已經想好了反擊方法,最少也已經留下了退路。

可是他既沒有反擊,也沒有再閃退。

他的臉色忽然變了,因爲他忽然發現這個老姬手裡用的劍,赫然竟是柳乘風用的劍。

這時候,這柄劍的劍鋒幾乎已經刺入了他的心臟。

現在陸小鳳的情況,實在已經退到了無可再退的絕路。心臟也無疑是人身上致命的要害,奇怪的是陸小鳳後來居然對別人說:“幸好她那一劍刺的是我的心臟,否則我就死定

爲什麼?

因爲在那一瞬間,他的右手就在他的心臟附近,所以那時劍鋒雖然已經穿透了他胸口前的衣襟,再往前刺半分,陸小鳳就完了。

可惜就在這一瞬間,這柄劍連半分都沒有再往前刺了,因爲這柄劍的劍尖,忽然間一直子就被陸小鳳的兩根手指捏住。

後來也有人問過他:“我們都知道你的那兩根手指,就好像有神鬼的符咒附着一樣,甚至好像和你的心意可以完全相通,只要你的心一動,對方的劍就會被你夾住,因爲無論多麼快的劍,也不會有你的心動得那麼快。”

這一點江湖中沒有人能夠否認。

“可是那個時候你的手爲什麼剛好就在你的心臟附近呢?你是不是已經算準了對方的那一劍一定會刺向你的心臟?”

陸小鳳只是笑笑,不回答。

這種事根本無法回答。

在生死存亡間的那一剎那,有很多事都是無法解釋的。也許那是他經驗和智慧的結晶,也許那是一瞬間的靈感,也許那隻不過是運氣而已。

劍客的劍被人捏伎,簡直就好像他的手腳已經被人綁住了一樣。對他心理的打擊甚至還更嚴重。

可是這個紫衣老嫗,無疑是第一流劍客中的超級高手。

她不但劍法快,反應更快。不但反應快,判斷更正確。所以陸小鳳一捏佐她的劍,她就立刻把劍鬆手,她的人也立刻用一種非常驚人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當然是向上掠起的,她掠起的角度非常傾斜,爲了避免對方的後手,這種角度無疑是最安全的一種。

可是她還不放心,她無疑是一個非常謹慎、非常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所以她掠起之後,還凌空翻了一個身,改變了另外一個更安全的角度。

她穿的是一件緊身百榴長裙,就像是一道重重的簾幕一樣。穿着這樣一條長裙,裙裡已經不必要穿長褲了。

可是在她凌空翻飛時,她的長腿也翻飛而起,就像是一重重波浪一樣翻飛而起。

陸小鳳一擡頭,就看到了她的腿。

那絕不是一雙者姬的腿。

陸小鳳看見的這一雙腿,雪白修長結實,和她那滿頭白髮、滿布皺紋的臉,絕對不像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陸小鳳是個眼力非常好的人,對女人的腿也特別有興趣、有研究。

他甚至可以看見這雙腿上肌肉的躍動。

這麼結實、這麼長、這麼美麗的腿,甚至連陸小鳳都很少有機會能夠看到。

這個紫衣老嫗手裡用的劍是柳乘風的劍,她那個同伴是一個很決的快刀手。

陸小鳳就算是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也可以想得到他們和柳乘風的死一定有很密切的關係。

這兩人無疑一直都留在這個小鎮上,現在雖然全都來了,卻還是可以查得出來的。

要怎麼樣才能查得出來呢?

刀客的臉是被黑巾矇住的,老姬的臉無疑是經過易容改扮的。

現在陸小鳳唯一真正看到的,只不過是那一雙腿。

那當然絕不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的腿,如果能找出這雙腿的主人是誰?那麼也就可以找出刺殺柳乘風的兇手是誰了。

這就是陸小鳳唯一的一條線索,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一件工作。

他能怎麼做呢?

難道他能把這個鎮上每個女人的裙子都掀起來,看一看他們的腿?

老實說,陸小鳳也並不是不想這樣做,只可惜他實在做不出來。

他只好再去找趙瞎子。

趙瞎子卻死也不肯再說一個字了,他已經被嚇得連褲擋都溼透了。

北京城絕不是一天造成的,要偵破這麼樣一件神秘離奇的兇殺案,當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所以陸小鳳只好暫時回去睡覺。

想不到他一回到那間破爛的小屋裡,就看見有一條腿,從他的牀底下伸了出來。

一條又髒又黑的細腿,腿上全是污泥。根據陸小鳳最保守的估計,至少也有七、八個月沒有洗過了。可是跟腿下面長着的那隻腳一比,這條腿又顯得乾淨極了。

那隻腳,簡直就好像是用一大堆狗屎堆出來的。

陸小鳳苦笑着搖頭,端張椅子,在牀對面坐下。

牀底下的人終於慢慢的爬出來,一頭鳥窩似的亂髮,蓋着個鳥蛋似的腦袋。

陸小鳳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小叫化。”

小叫化一下就跳了起來,腦袋幾乎撞上橫樑,看見陸小鳳才鬆了口氣。

“大少爺,這下子你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把的我魂都嚇掉了。”

陸小鳳立刻露出很抱歉的樣子:“我真嚇着了你?”

“當然是真的。”小叫化用手拍着胸口:“我差一點就被你活活嚇死:“”

“那倒真不好意思。”陸小鳳說:“我好像應該向你道歉,賠個不是。”

“那倒也不必了。”小叫化做出非常寬宏大量的樣子:“你只要在某一方面給我一點小小的補償,我就決定原諒你。”

“一點點補償?”陸小鳳故意問:“什麼樣的補償?”

“譬如說,一點點金子、一點點好酒、一兩個好看的小姑娘:“小叫化眯着眼說:“你當然也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可以壓驚的。”

陸小鳳笑了。

他實在想忍任不笑的,卻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只不過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已經一把揪住了小叫化的衣襟,就在他揪佐小叫化的衣襟的時候,小叫化的人已經被他好像提一個小王八一樣的提了起來。

陸小鳳已經板起了臉。

“你半夜三更偷偷的摸到我的房間裡來,翻箱倒簍還不算,還要爬進牀底下去,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

“最可恨的是,你居然還說我嚇着了你,還要我賠償你。”

陸小鳳冷笑:“我看你倒應該好好賠償我纔對,我一定很快就會想出一個好法子來的。”

小叫化子已經快哭出來了。

“我不是來偷你的,我是寫幫的子弟,我怎麼會來偷陸小鳳,我怎麼敢?”他哭喪着臉:“天下有誰不知道陸小鳳是瀉幫的好朋友,巧幫上上下下幾萬個兄弟有誰敢妄想動陸小鳳—根寒毛?”

“你真的是污幫的弟子?”“絕不假。”

陸小鳳的手鬆了,小叫化一跳下地立刻用一種很漂亮的身段,向陸小鳳打了個扦。

“寫幫第二十三代弟子黃小蟲,叩見陸小鳳陸大俠陸大叔。”

“你是哪一堂、哪一舵的?”

“玄龜堂,王老爺子屬廠長江第二十七分艙管轄,三年前才被派到這裡來。”

“長江分舵的弟子怎麼會被派到這裡來?”

小叫化嘆了口氣:“無論哪一幫、哪一派裡面,總有幾個是比較倒黴的。”

弓幫和陸小鳳的淵源極深,巧幫的子弟可以說都是陸小鳳的朋友。

朋友們的話,陸小鳳一向很少懷疑。

從這個小叫化嘴裡陸小鳳又證實了幾件事。

柳乘風的確是死在一條暗巷中,的確是被趙瞎子收礆的,那時候殺人的兇刀的確還留在柳乘風的屍體上。

問題是

“只不過第一個發現柳大爺屍體的人絕不是我:“小叫化用非常肯定的口氣說:“幹我們這行的人,雖然總喜歡在半夜東遊西逛,可是那一天我逛到那條巷子裡去的時候,那裡最少已經有兩個人比我先到了。”

“哦?”

“我本來不想往那邊走的,直到聽到柳大爺的慘呼聲才趕緊撲過去。”

“到了那裡的時候,你就看見有兩個人早已先在那裡了?”

“對。”

“兩個什麼樣的人?”

“三更半夜我也看不清他們的臉,而且他們一看見我,也很快的就跑了。”小叫化說:“可是我可以斷定,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陸小鳳立刻想到了在趙瞎子後院中遇到的那個蒙面刺客,和那個假扮作老姬,卻有着一雙美腿的女人。(六)

房於是一間建築得很簡陋的房子,桌子是連油漆都沒有的破木桌,牀是一張破牀。

這些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房子裡沒有朋友,桌子上沒有酒,牀上也少了一個人。

在這麼樣一間房裡,陸小鳳本來是絕對待不下去的,更休想讓他睡上牀。

可是現在陸小鳳已經睡上牀了。

柳乘風是他的朋友。

柳乘風的死,實在太離奇。

這個遠在邊睡的荒涼小鎮上,彷彿也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離奇詭秘之意。

陸小鳳如果連這種事都不管,他還管什麼事?陸小鳳如果連這種事都不管,那麼陸小鳳也就不是陸小鳳了。

要管這件事,就要先想通很多件別的事。

到現在爲止,陸小鳳所有的線索,都是從小叫化和趙瞎子那裡得來的。

這兩個人說的話好像都不假,奇怪的是,其中好像有一點矛盾。

矛盾在那裡?陸小鳳也說不上來,有很多事他都還沒有想通,甚至連影子都看不見,連門都沒有。

這是他想的一個頭有三個頭那麼大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無論誰都知道陸小鳳絕不是一個很容易就會興奮得心跳的人,可是他現在心跳的真厲害。

陸小鳳的心一直都在跳,只不過現在他跳得比平常快得多,因爲他忽然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還加上輕輕的喘,而且在他那扇薄薄的木板門外面,而且還是一個很誘人的女子的聲音。

更重要的是陸小鳳立刻就聽出了發出這種聲音的這個女人,就是那個腰肢纖細、雙腿修長的老闆娘,那個走起路來全身一直像一條蛇一樣在扭動的老闆娘。

她是從院子對面很快的跑過來的,一跑過來就靠在門上不停的心跳、不停的喘氣。

二更半夜,她跑到一個陌生旅客的房門外來幹什麼?這一點陸小鳳連想都不敢去想。

一個遠在異鄉爲異窖的旅人,如果多想到這一類的事這一夜他怎麼還能睡得着。

這一夜陸小鳳當然沒有睡着,因爲老闆娘已經推門走進來了。

門本來就沒有上拴,所以老闆娘一推門就走了進來,可是一走進來就順手把門拴住了。

陸小鳳就好像—個死人—樣的睡在牀上,連動都沒有動。

只是他的心卻動了。

一個健康正常的男人—個孤獨寂寞的旅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能夠保持不衝動,那他就真的已經是個死人了。

陸小鳳沒有動,也是不過因爲他想看看這伎風情萬種的老闆娘,夜深人靜到這裡來到底想幹什麼?

—是來搜查他的行李的?是來殺他的?還是來勾引他的?

作爲—個男人,陸小鳳當然希望她這次來的目的是最後一種。

這是男人的虛榮心和自尊心。每個男人都會這麼樣想的。

幸好陸小鳳他另外有種想法。

如果這伎老闆娘是來殺他的,至少可以證明她和柳乘風的兇案有關,那麼陸小鳳偵察的範圍也可以縮小了。

不幸的是,這位老闆娘連——點要殺他的意思都沒有’。

屋子裡的燈已經熄了,窗外的燈光也不知是從哪裡”過來的,濛濛腕隴的照出老闆娘纖細的腰肢和—雙修長的腿,腿的曲線在柔軟的長袍下很清楚的顯露了出來。

陸小鳳忽然說:“你應該知道燈在那裡,去把燈點起來。

老闆娘像嚇了一跳用一雙很白的手,輕輕拍着她豐滿的胸。

“你嚇死我了,你可真把我嚇了一跳。”她問陸小鳳:“這樣子不是蠻好的,爲什麼要我點燈?”

陸小鳳的回答才真要讓大多數女人都嚇一跳:“因爲我要看看你的腿。”他說。

老闆娘吃吃的笑了:“我的腿有什麼好看的?我不給你看。”

陸小鳳居然好像有一點是在撒嬌的樣子:“我喜歡看,我偏要看,而且非看不可。”

老闆娘嘆了口氣:“你啊,你這個人,實在是煩死了。”

她嘴裡雖然這麼說,可是那張破木桌上的油燈,已經被她點着。

老闆娘把她的身子迎向燈光,把她柔媚的眼波拋向陸小鳳。

“這樣可以了吧?”“還不行。”

“還不行?”老闆娘問:“爲什麼還不行?”

“因爲現在我看見的只不過是你的裙子而已,還沒有看見你的腿。”

“你還想要怎麼樣?”老闆娘的眼波在盪漾:“難道你還想要我把我的裙子掀起來?“一點也不錯。”陸小鳳不懷好意的微笑着說:“我心裡就是在這麼想。”

老闆娘用她一嘴又細又白的牙齒,輕輕的咬住了她的嘴脣:“你啊,你真是我的冤家。”

如果一個女人把你當作她的冤家,那麼你就可以放心

對於一個冤家的要求,女人們絕不會拒絕的,所以陸小鳳很快就看見了老闆娘的腿。

這雙腿已經實在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人抱怨的了,就算最挑剔的人也應該覺得很滿意。

可是陸小鳳卻在心裡嘆了口氣,甚至還露出了很失望的樣子。

因爲這雙腿並不是他想看的。

他想看的,是從翻飛的紫色長裙下露出的那雙腿,那雙腿的肌肉結實而充滿了彈性,充滿了一種野性的青春活力。

老闆娘這雙腿雖然更自、更細緻,可是肌肉卻已經開始有一點鬆馳,對於男人的雖然更有挑逗力,卻已缺乏彈性。

陸小鳳並沒有把自己的失望掩飾得很好,老闆娘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膩聲問:“現在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陸小鳳居然把眼睛都閉了起來:“現在我只想要你放廠你的裙子,吹滅桌上的燈,用你的兩條大肥腿走出去。”

老闆娘生氣了,這次可真的生氣了,氣得恨不能就把這個可惡的小鬍子活活掐死。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尖叫着問陸小鳳。

“我想我大概已經把我的意思說得很明白了。”陸小鳳幽然道。”我想你也應該聽得很清楚。”

他本來以爲她會氣得發瘋的,說不定會氣得撲過來捶他幾下、咬他幾口。

可是他不在乎。

要對付—個發瘋的女人,陸小鳳先生最少也有一百多種法子。

令人想不到的是,我們的這位老闆娘非但沒有發瘋,反而又吃吃的笑了。

“你啊!你實在不是個好東西,你簡直就不是人。”她笑得居然也像很愉快:“幸好我還有法子對付你這種不是人的人。”

“哦?”

“我可以保證,如果你今天讓我走出這扇門,你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

她的聲音居然變得連一點生氣的味道都沒有,這種反應連身經百戰的陸小鳳都不能不覺得很奇怪,所以忍不住要問:“你是不是在告訴我,如果今天晚上不把你留下來,我就會後悔一輩子?”

老闆娘那一嘴細白的牙齒在微笑中露了出來。

“我想我已經把我的意思說得很明白。”她說:“我想你也應該聽得很清楚。”“好,這次算我投降:“他甚至把雙手都舉了起來:“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爲什麼要後悔?”

“因爲只有我能告訴你,你的朋友柳乘風是怎麼死的?”

這句話就好像是一條鞭子,陸小鳳就好像忽然捱了一鞭子,從牀上跳了起來。

“你知道是誰殺了他?”“我想我大概可以知道一點。”

陸小鳳的全身都已僵直,口氣都軟了:“那麼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我當然可以,你這個冤家”不管你要我去做什麼,我都會去做的。”老闆娘說:“可是你至少先得讓我做一件事纔像話。”

“什麼事?”

老闆娘直視着他,幽幽然然的說:“脫下你的褲子,讓我看看你的腿。”

陸小鳳傻住了,彷彿已經被嚇呆。可是忽然間他又大包少二門己。“這件事太容易了。”他開心的笑着說:“天下還有什麼事比一個漂亮的女人要一個男人脫褲子更容易?只要能讓你高興,要我脫什麼都沒關係。”

他沒有騙她。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褲子已經離開了他的腿。

“現在你還想要我幹什麼?”

老闆娘的眼波又開始盪漾:“現在我只想要你拋下你的褲子,吹滅桌上的燈,用你的兩條小瘦腿走過來抱住我。”

爲了一件必須要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總要付出一點點代價的。

爲了一個真正是朋友的朋友,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值得。

陸小鳳一向是有原則的人,這就是他的原則。

所以燈滅了。(七)

一男一女,一間小屋,一張牀。燈滅了之後是可以做出很多事來的。

一男一婦,一間小屋,一張牀。燈滅了之後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做。

實在的情況如何?究竟有沒有什麼事發生過,除了他們兩個人自己之外,有誰知道?

我們唯一能夠確信的事,就是陸小鳳當然問過老闆娘:“你怎麼知道是誰殺了柳乘風了?”

“因爲在我們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上,只有一個人能殺他。”

這句話當然需要解釋,老闆娘的解釋是黃石鎮是一個非常荒涼偏避的小鎮,自從它附近藏金的傳說被證實爲只不過是一項謠言之後,連經過的行旅客商都絕跡了,因爲這裡根本就不在通商大道上。

這裡的居民,都是這裡生根落藉的,都已經習慣了這種貧窮但卻安定的生活,也已經不能再去適應外界那種繁華世界中的競爭與忙碌。

老闆娘說:“譬如說我們家那個死胖子,死守着這家小雜貨鋪,已經守了好幾代了。就是你現在要他出去,賺一大把一大把的銀子,他也沒那個膽子了。”她說:“只要一走出這個小鎮一步,他的腿就會發軟。”

小鎮上其他大部分人也都是這個樣子的,貧窮安定的生活,已經使他們完全沒有絲毫鬥志,也已經完全沒有虛榮心。

因爲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聲色榮華諸般享受是什麼樣的。

這些人都已經遠在百年之前,就已經在這個小鎮裡落藉生根,每一戶人家彼此之間的瞭解,就好像一個人自己瞭解自己一樣。“只有一個人是例外。”老闆娘說:“我們這個鎮上,只有他一個人例外。”

“這個人是誰?”

“他姓沙,他的名字幾乎已經被人忘記了,因爲大家都稱他爲沙大戶。”

“沙大戶?別人爲什麼要叫他沙大戶?”陸小鳳問老闆娘。

“黃石鎮上的,連幾個甜水井也都是他的,別人不叫他沙大戶叫他什麼?”

“這個沙大戶爲什麼要殺柳乘風?”

“我可沒有說他要殺柳乘風。”老闆娘說:“我只不過說,如果黃石鎮上有人能殺柳乘風,這個人就一定是沙大戶。”

“爲什麼?”

“因爲我也知道柳大爺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我們這裡的人卻都是隻要看見別人一動刀,就會嚇得尿溼一褲擋的龜孫子。”

老闆娘說:“除了沙大老闆之外,黃石鎮上誰也不敢動柳大爺一根寒毛。”她特別強調:“除了沙大老闆之外,誰也沒這個本事。”

“他有什麼本事?”

“其實他自己也沒有什麼鳥蛋的本事,他有的也只不過是一肚子大便而已。”

老闆娘剛纔是帶了一罈酒來的,跟陸小鳳喝酒,無疑是天下最讓人高興的事情之一,所以我們這位有一雙白手一雙長腿和一顆春心的老闆娘,現在想要不醉都困難得很。

所以她現在說話已經開始有一點胡說八道了。

“只不過我們這位沙大老闆,要比別的那些龜孫子要強一點。”老闆娘說:“因爲他除了一肚子大便之外,還有一屋子金銀珠寶。”

“這跟柳乘風的死有什麼關係?”陸小鳳問。

老闆娘樓住了他脖子,像拍小孩子一樣拍着他的臉。

“小少爺,你懂不懂有很多人就好像蒼蠅一樣,一看見大便就會不要命的飛過來。”她的眼已眯起:“金銀珠寶就是他們的大便。”

“那麼蒼蠅是些什麼人呢?”

“蒼蠅也就是一些既不是東西也不是人的人。”老闆娘說:“強盜、逃犯、兇手、惡棍、彩花賊和一些出賣廠朋友的畜牲,他們被人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就會變成蒼蠅,就會嗡嗡嗡的飛到一堆大便上去,這些大便當然是越遠越好。”

她把罈子裡最後一口酒也喝了下去:“黃石鎮上的這一堆大便當然是最遠的。”

陸小鳳知道這個女人已經快要變成一隻女醉貓了,因爲他知道那一罈酒是多麼烈的酒,所以他一定還要趁她沒有醉之前問她一些話。

“你說的這一些蒼蠅之中,是不是有一些一流的高手?”

“大概是吧。”

“難道你認爲這些來投靠沙大戶的強盜兇手之中,有人能殺柳乘風?

“我也不知道。”老闆娘的眼睛已經合了起來:“如果想知道,爲什麼不自己去看看?”

說完了這句話,老闆娘的眼睛就再也張不開了。

對一個已經喝醉,而且已經睡着的女人,連陸小鳳都沒有法子。

除了直接去找沙大戶之外,他實在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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