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驚詫於這個孩子的氣魄。他上下打量一番花滿樓,發現他的雙腿無力地垂着,手不斷地抖動着,而一個眼睛已經瞎了。這實在不是一個這樣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大漢心裡有些疑懼。事出反常必有妖,行走江湖切忌惹上的人物就有和尚道士**人小孩,何況還是個渾身殘疾的小孩!大漢心中殺意頓起,在麻煩來之前就捻滅是最好的辦法。他手臂一伸,正**把花滿樓掄出去,卻被杜樂抱住了手臂,杜樂哀求道:“大爺,那是他在街上要了好長時間纔要來的一塊餅,他一直沒捨得吃,看那個小孩可憐才給他的,你就饒了他吧!”
大漢一手抓過杜樂,道:“滾開!”便把杜樂扔了出去。那力道極大,杜樂眼看着就要撞到牆上,卻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擋,跌倒了地上。
可是這一跤跌得不輕,他磕得滿嘴血,一時半會也起不來。
誰也沒看見,剛纔是一隻手把他輕輕一拉。
那隻手又悄無聲息地縮進人羣裡。他的同伴焦急地看着前面,好幾次都要衝出去。卻每次都被另一個人拉回去,那人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道:“再等等吧,大魚還沒有出來。”
“可是花滿樓!”
“噓,小聲點!”
大漢抓着花滿樓,厭惡地道:“看什麼看?”可是無論他怎麼威**,這個孩子都不爲所動。大漢實在忍不住,快步往外走,正要把他扔到雪地裡,卻見一個同伴慌忙趕過來,悄聲對他道:“公子要見他。”
大漢嚇了一跳,氣勢立刻小了不少。他臉**不妙地問:“怎麼公子會想見這樣一個小乞丐?”
同伴道:“公子的想法我們怎麼會知道?別說了,快套車把他送過去吧。”
就連大漢抓着這孩子的力氣也小了很多。看着花滿樓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模樣,不得已,他只好把花滿樓扛在肩頭。兩個人快步走出了破廟。不一會,廟裡就又恢復了往日景象,好像剛剛的事根本沒有發生一般。
屋外已經大亮。大漢把花滿樓丟進拴在門口的一輛運貨的馬車上,兩個人跳上馬車,趕馬進城中。
杜樂爬起來,抹了抹嘴角跟在馬車後面。他雖然在公子那領着工錢,但卻從來沒有見過公子。對他來說,這個從不露面的公子甚至有些“恐怖”。他不知道公子爲什麼要見花滿樓,只覺得這件事很讓人擔心。
在他的身後,還有幾個人悄悄地跟着。他們出了破廟,其中一人吹了聲口哨,一隻巨大的黑犬就從屋後跳了出來。
連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已經停了。馬車進了城便快了許多。天還未大亮,街上已經有一羣人開始工作了。他們穿着寒衣,用各種工具在清除道路上的積雪。
一個人用枯竹綁的笤帚掃着雪,大漢駕着馬車過來,馬鞭一揚**在那人背上:“滾開!”
那人痛呼一聲,連忙爬開了。
大漢的同伴笑道:“大年初一就這麼火氣大!小心公子知道了,怎麼懲罰也說不定。”
大漢冷着臉不說話。
行了不久,馬車在一個院門前停下。大漢回到車裡抱着花滿樓下了車,敲了敲院門。院子裡種着許多花果樹木,探出的枝頭全被大雪覆蓋,看不出什麼。
一個容貌清麗的少**打開門,對大漢冷冷地道:“進來。”
大漢抱着花滿樓進了院子,此時一點也沒有在外面的蠻橫樣子,對少**笑道:“姑娘,新年好!公子今日可安好?”
少**瞪了他一眼:“少囉嗦!”大漢得了個沒趣,倒也沒在說什麼。
少**引着大漢進了一個屋子。屋子裡滿是香氣,暖和非常。另一個少**接過花滿樓,對大漢道:“在外面的等着。”
裡間擺着一個洗澡桶,桶裡已經裝滿了熱水,上面還撒上了花瓣。大漢在外面,只透過白紗屏風,朦朦朧朧地看見幾個少**替花滿樓脫了衣**,把他放進木桶裡。洗了一炷香的功夫,又換了桶水繼續洗。大漢心裡想到,再怎麼洗,一個小乞丐還是小乞丐,難道還能洗成一個仙童不成?
等換了三次水之後,少**們終於大功告成,替花滿樓穿起衣**來。這房子又香又暖,大漢昏昏**睡,卻突然被人推醒。一個青衣少**厭惡地皺眉,道:“人出來了,你帶着見公子吧。”
大漢打起精神,往裡一看,只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童在一羣少**的簇擁下走了出來。那小童與麪粉脣,臉上帶着淡淡的笑,謝過幫他沐浴更衣的少**們。這羣平日裡眼高於頂的少**竟然以袖掩脣,扮起嬌俏可人來,互相擠眉弄眼,樂不可支。
大漢睜大了眼睛,他怎麼也不相信真的進去一個乞兒,出來一個仙童!那洗澡水裡到底放了什麼?
少**用指尖捅捅他:“還愣着**什麼?”大漢連忙應了聲,帶着花滿樓走出了屋子。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花滿樓,只好面無表情地在前面走。
花滿樓跟着他,一邊看着園內景緻。現在除了內力沒有恢復,其餘的一切已經正常了。他第一次這麼驚喜於自己擁有健康的身**。
這個院子雖然比不上花府佔地廣大,但是也可看出主人是個十分有生活****的人。**光一照,玉樹瓊枝,襯着紅燈朱戶,小有人間仙境之感。
大漢在一個院門前停下,早有人等在那裡,令着花滿樓又走進一個院落。
敞軒裡,一位身着錦衣的年輕公子對着棋局,潔白修長的手指拈着棋子,輕輕敲着。
“公子,花公子到了。”下人道。
那人聽報,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道:“七公子一路辛苦了。”
他的容貌和樑洛安十分相似,只是這位公子更華麗些。他身穿狐裘,帶着金冠,身上也沒有樑洛安那纖細的神經質氣質。
公子命人給花滿樓看座。花滿樓落座後,看了看公子,道:“閣下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公子道:“在下樑靖安,樑洛安是我的堂弟。”
花滿樓“哦”了一聲,滿是天真地問:“不知道樑哥哥找我來,是要做什麼?”
樑靖安笑了,把棋子放回棋盒:“無論如何,在下並沒有惡意。如果下人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在下替他們陪個不是。”
花滿樓:“哥哥和弟弟,連說的話都一樣。”
“洛安一生下來雙腿就不良於行,**子自然偏激一些。我讓他請七公子來,可沒說是用這種方式請。”
花滿樓點點頭:“樑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樑哥哥只是想見我一面。”
樑靖安負手而起,點了點頭:“七公子一路行來的時候,是不是見到很多乞丐?”
花滿樓道:“據說是因北方饑荒所致。”
樑靖安道:“正是。去年秋天本就歉收,冬季又出奇的冷。加上官府不作爲,鄉紳橫暴,很多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不下去,只好往別的地方走。他們夢想中的江南,到處都是肥沃的土壤,成**的良田,即使是收割過的土地,也能撿到一大抱的稻穗。他們歷經千辛萬苦來到江南,卻發現這裡根本不是夢中的樣子。”
樑靖安低頭,眼裡閃過冷酷嘲弄的光:“江南一樣有官府,有鄉紳。每一塊土地都有主人,主人養着惡犬,不準這些懷抱夢想的人靠近半分。七公子,如果你是這些人,該怎麼想?”
花滿樓沒有回答。
樑靖安卻道:“如果我是他們,一定心存怒火,恨不得揭竿而起,到時候窮的成爲富的,富的成爲窮的!杜工部有一句詩,‘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說的不正是這種情形?”
花滿樓道:“或許他們只想要一口吃的,一個屋子,他們也不一定就想要造反。”
樑靖安冷笑道:“那真是公子哥兒的想法。生在江南和生在窮鄉惡壤,本就是命運的不公。所以那裡的人要求命運公正一點,又有什麼錯呢?”
花滿樓道:“樑哥哥想要怎麼辦?”
樑靖安道:“一旦有人造反,兵火一起,天下就必定會陷入戰火之中。到時候生民塗炭,受苦的還是百姓。這是君子所不願見的。所以,我把他們召集在一起,付他們工錢,讓他們勞作。”
花滿樓想起路上所見的掃雪之人。樑靖安所說的,不失是一個好方法。
不過,這個辦法也意味着需要很多的錢。
至於樑靖安其人和他的身家能不能支付得起這筆錢?
果然,樑靖安道:“但是樑某不才,以我一人之力,卻做不成這件事情。所以纔想見七公子一面,想借七公子之力,來完成這件事。”
花滿樓道:“我?”
樑靖安招了招手,兩個青衣小鬟上來收拾了棋局。樑靖安掂着一顆棋子,道:“七公子可曾聽說過沈**沈大俠?”
花滿樓早已明白了樑靖安的目的。他道:“我年紀小,前輩的豪邁行跡,只是略有耳聞,並不清楚。”
樑靖安一子落在天元:“昔日沈大俠早亡,江湖動盪,年少的沈**散盡家財,挽救江湖與水火。”樑靖安道:“這樣的英雄,豈不真正讓人敬佩?”
花滿樓道:“樑哥哥,先生教我念書時曾經念過,‘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北方會饑荒,江南也會饑荒。雖然受災的人很可憐,大家要多多幫助。可是我是個孩子,不懂爲什麼樑哥哥既要做好事,又要慷他人之慨呢?”
樑靖安目光一寒。花滿樓的話觸動了他的痛處,手中棋子磨滅成粉,如白雪一般散落下來。
“若說七公子還是個孩子,天下又找到幾個比你更聰明更仁義也更富貴的?”樑靖安笑着道。
只是他的笑容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