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衆神結界升起大半之時,曦和已至落神澗百里之內。
她人在空中,遠遠地便望見八道光柱自不同方位升起,共同在天頂凝聚成一個巨大明亮的光團,然後七彩的結界自地平線逐漸升起,如同蔓延在玻璃上的水幕,一點點地將整片地域覆蓋於其中。
在這麼遠的地方,她都已經能夠感受到那股獨屬於閻燼的氣澤,落神澗周圍的草木皆已枯死,這時候不論誰來都知道魔神已經打破封印了。隨着距離不斷地接近,她已經能夠看見那結界之內兩道影影綽綽的人影。心下的猜測如今在眼前成爲事實,她發了瘋一般飛速往那方而去。
此時結界中。
廣胤以軒轅劍劈開了封印,終於將魔神放出來。
長淵望見那被重重灰塵遮擋的黑暗中,一雙比廣胤更加純粹的血紅色眼眸緩緩浮現出來。結界尚未完全合攏,仍有隱患,他渾身繃緊,隨時準備出手,然而就在此刻,長淵眉峰忽然一動,驀地望向天邊,眸中神色愈發陰沉,對已經完全闖入封印中的廣胤喝道:“她來了!”
然而此時那承載封印的山體完全崩塌,碎石炸落,跌進下方水潭中,整片山頭崩毀,有血色光芒從石縫中炸開,而極度接近封印的廣胤已然完全沒入其中,也不知是否聽見了他的喊聲。
長淵眉頭一皺,雖然他知道廣胤的本事今非昔比,但畢竟對手是魔神,這乃是連曦和都無比忌憚的人物,心中委實不甚放心,身形一動正意圖往那封印所在之處掠去,卻見那紅光驟然一縮,水霧灰塵之下竟隱隱有金光閃現,長淵腳步一頓,迅速往後撤去。下一刻,那山體便徹底爆開,迸濺的碎石中,兩道身影一南一北分別迸射而出,在空中遽退數十丈才止住。
長淵見廣胤翻了幾個跟頭才穩住,身上卻並無受傷的痕跡,稍稍放下了心,望向遠處對面那虛幻的人影。
魔神此時尚無軀體,僅僅使用三分之一的元神幻化成人形,方纔破封之時人形尚不完整,而此時已經有了精確的輪廓。雖然隔着這麼遠看不清面容,但依舊能夠感受到那雙眼眸中所帶來的濃農殺意。
長淵微微眯起眼,紫色的瞳仁慢慢地變深,有微微的紅色閃現。
他衝着廣胤一點頭,後者向後撤出直接交鋒的範圍,軒轅劍的光黯淡下來,而長淵則上前,屈起五指,有刺目的紫光閃現。
閻燼的形體輪廓已經完全變成了十萬年前那個魔神的模樣,那是長淵從前遠遠觀望的高傲姿態,漠然、冷酷。那個時候的魔神是天之驕子,世間除了父神母神無人能與之匹敵,而當時的長淵僅僅是伏身於其足下的一名普通將領,絲毫不敢違拗其意志。
魔族生來冷血嗜殺,視人命爲草戒,這亦是其與天界素來勢不兩立的根源之一,而閻燼雖然生爲天族人,卻比任何一個魔界人更像魔族。
閻燼擡起臉,眸中沸騰的血色逐漸地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血液凝固在冰晶中一般的紅色,淡漠得近乎目中無人。
那個眼神越過長淵的肩膀,直接落在了廣胤的身上,後者下意識地一縮瞳孔。
就在目光相接觸的這一剎那,他感受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熟悉,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曦和的場景。那個時候的曦和從高空落下來,對着勉力攀着懸崖邊的他伸出手,雖然行動上施以援助,雖然那雙眼真真切切地看着他,但在她的眼中,他卻絲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那之後,曦和也不時地露出那種神色,尤其是在他偶爾問出一些問題時,她或是看着手裡的話本子,或是將溼漉漉的衣裳晾曬在竹竿上,只是不再用那種目光看着他。每當他注意到她這種神情,心中都會升起一種難以跨越的距離感。他有時會想,大約是師尊活得太久,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對人世百態旁觀一般的冷漠,而支撐那種冷漠的,則是對自己絕對的自信。她站在高處俯瞰六界,而無人與其比肩。
正如此刻的魔神。
歷時十萬年,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仿若新生一般,閻燼緩緩地擡起頭,看了看天空,但此時的天空已經被衆神結界的光彩遮蔽,他雖然已經掙脫了封印,卻只是落在了一個更大的牢籠裡。
唯一不同的是,這區區結界,於他而言根本沒有半點威脅。
閻燼看了一眼長淵,嘴角試着彎起一個弧度,大約是太長時間沒有操縱過自己的表情,他的動作極慢,只是那目光始終落在長淵的身上,終於嘴角彎起一個輕蔑的笑:
“倒是花了不少力氣。”
這話聲音很低,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一聲無關緊要的喟嘆。
但在場二人皆聽清了。
魔神的面容十分年輕,如刀削斧刻般英俊挺拔,卻與曦和一般,有着一股歲月沉澱而來的沉凝鎮定,若非那雙令人畏懼的冰紅色瞳仁,常人見了一定會好奇是哪家避世不出的神君。
況且氣息收斂之後,即便是與其元神相連的廣胤,也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半點殺意。
然而廣胤心中再清楚不過,這個人即便現在沒有大開殺戒的打算,也說不準在一眨眼的功夫之後,他是否仍如此心平氣和。
廣胤有些想笑,他也確確實實笑出來了。
倘若曦和在場,他一定會感嘆,妒忌了這麼久,他終於知道她心心念唸的閻燼哥哥長什麼樣了,只可惜來得太晚,他已經不想與這個曾經死去的哥哥爭什麼了。
當廣胤陷入沉默的同時,對面的閻燼也正在審視着他。
這十萬年來,除了三千年前那一次意外甦醒,他始終都保持着沉睡狀態。而自三千年前他通過這個年輕人的身體見過曦和幾次之後,他明顯察覺到封印的力量減弱,便開始藉此施力。其實從樰沉設法將自己三分之一的元神放入他的體內,他便已經常常能夠進入一種相對清醒的狀態,而這種清醒則是通過廣胤的身體來完成的。
第一次藉此人身體醒來,似乎不是在天界,可他從那一刻開始就再也忘不了,阿妹躺在他的懷裡,讓他喝着自己的血。那一刻,他甚至都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便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他從來不在意旁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唯獨這個人他不能放過。這是唯一得到了阿妹的人。而阿妹,原本應該是他的。
這三千年來,曦和這個名字始終在他的腦海中旋轉,那是他的阿妹,是他曾經一心想要據爲己有的人。誰都不能碰她。
閻燼眸中略過一絲令人膽寒的兇光。
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懷裡。
落神澗兩片山脈交叉之處的山體已經完全崩毀,水路被阻斷,原本高高垂下的瀑布如今已經嵌在石縫中,殘破不堪,卻依舊洶涌地流下,與下方的深壇一起,匯成一條河流。
閻燼發話了——
“年輕人,你很有膽識。”
廣胤擡起眼,淡漠地道:“過獎。不及魔神籌劃數萬年得以重返六界。”
閻燼輕輕地笑了一聲,笑聲中滿是高高在上的輕蔑:“你以爲,憑你們兩個便能殺了我?”
長淵眯着眼道:“神君難道還想要見尊神不成?”
閻燼將目光挪到長淵的身上:“你,唔,看着有幾分眼熟。”
長淵沒說話。
閻燼並不在意,亦不去細想,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是感慨:“本君睡了太久,從前的年輕人,現在都長大了。”他忽然仰起臉,鼻翼微動,微眯的眸中流過一抹興奮的光芒,“我嗅到她的味道了。”
這一聲低喃竟十足地刺激到了廣胤,他的瞳仁血紅,不知想起了什麼事,滿身怒意,不顧長淵的阻攔,當即揮起手中聖劍,以雷霆萬鈞之勢劈向魔神:“你別想再碰她一根頭髮!”
閻燼臉上浮現一抹詭譎的笑容,天空中血光散射,竟是毫不避諱地與軒轅劍直接交鋒,激烈的碰撞後,廣胤衝向其所在之處,卻見那身影如蒸發般瞬時消失在眼前。
……
…………
當曦和趕至落神澗時,衆神結界堪堪合上。
她在底下幾位神君驚恐的目光下徑自揮袖,一道白光抨擊於結界之上,發出劇烈的聲響,結界顫動了數次,卻終究恢復了原狀。
七彩的光華掩蓋了落神澗中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卻無法阻擋其中傳出來的陣陣交鋒之力與魔神越來越強的勢壓。
見曦和一口氣都不喘就要再度出手,司命衝上來擋在她面前,臉上落下豆大的汗珠,焦灼道:“尊神,不可!”
曦和凝視着他:“讓開。”
司命被曦和那難得一見的目光看得發憷,竟雙腿一軟在空中跪下:“這衆神結界中亦有尊神的頭髮,尊神不論如何都是進不去的,請尊神體諒太子殿下的一片苦心,莫要執意硬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