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被穿透撕裂的聲音從骨骼傳入大腦,朽翁瞳孔驟然收縮,眼球爆出。他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廣胤的手掌硬生生插/入他的心口,穿透肌理,於體內拽住他的魂丹,一點一點拉扯着,掙斷相連的筋脈,脫離他的身體。那繚繞着數萬年魂氣的魂丹在廣胤手中掙扎着,卻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噗地捏爆。朽翁的表情定格在這一瞬,包括面部所有□□在外的皮膚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爲死灰之色,就如其身後光裸的岩石。
鬼族有虛幻的肉身,實際上就是魂魄幻化的實體,而魂丹則是魂之根本,就如天族人的元神一樣。魂丹如齏粉般破碎,那幻化出來的肉身,也隨風散去了。
直到最後一刻,朽翁仍舊盯着廣胤那雙眼。沒死在父神手裡,沒死在曦和手裡,最終竟還是逃不過自己效忠的主君。
長淵凝視着廣胤,眉頭緩緩地皺起。他殺人素來果決,從不做花哨手段,並非畏懼,只是嫌麻煩罷了。但此刻看着廣胤將那連着筋脈的魂丹扯出再捏碎,心底竟無端地升起一股寒意。
若是在三個月前,打死他都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人人口中所傳的彬彬有禮端方高貴的太子廣胤。不僅是瞳孔的變化所導致的印象偏差,其神態、舉動,皆越來越有魔神的味道了。
“可別讓曦和看見你這副模樣。”他沉聲提醒。他知道,曦和最討厭的便是天地大戰中的魔神,她曾經將閻燼作爲自己最無法割捨的依靠,但閻燼親手毀了這一切。
廣胤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低聲道:“她看不見的。”停頓了一下,聲音更輕,彷彿一下子便被瀑布的水流衝散,“她看不見了。”
結界升起的速度很慢,如被倒在空氣中的水珠,一點點蔓延,連成片,在陽光下閃着炫目的光彩。
軒轅劍撕裂空氣,劈在兩條地脈交錯之處,霎時間地動山搖。山崖不斷地崩塌,山頂落下的瀑布在山體骨架碎裂後隨同着一塊兒分崩離析,巨石砸落深潭,僅僅瞬息之間,山澗盡頭的山體便以崩塌了大半。
千年古樹被攔腰壓斷,枝椏尖銳,龐大的根系從石縫中拔出,粗壯的枝葉混合着泥水沖刷下來。在那亂石與瀑布之間,一道隱晦的灰色流光從暗處飛竄而出,卻在撞上結界前猛地停住。
長淵一眼便看出那人是榭陵居,見其還意圖往結界未曾合攏之處逃走,立即出手,與廣胤一前一後封住其退路。
坍塌的山體中央,出現了金色封印的影子,深處隱約有紅光流動。
榭陵居停在空中,一身狼狽,身邊還停着一名女子,身上披着寬大的袍子,紋路繁複,是上古時候的樣式。
廣胤瞳孔一縮,但立即便看出來,那隻不過是一具半成品的軀體,雖然已經有了朝華姬的輪廓,但最重要的精元尚未完全成型。
大約是因爲運功時被打斷,此時榭陵居的嘴角掛着一行血跡,臉色相當不好看。
魂燈迅速縮小藏於袖中,他擡起眼,望向遠遠立於深澗上方的廣胤二人。
廣胤道:“榭陵居,趁眼下尚未害人性命,你就此罷手。本君不願殺你。”
榭陵居擦去嘴角血跡,但很快又流出來,他的眼神卻依舊冷漠,只是比之平素要多出幾分森冷之意:“太子殿下好興致,魔神都快要破封而出了,六界都將遭劫,你竟還記掛着一個凡人的性命。”
“你還知道這是個凡人就好。既然是個凡人,你如何想借她復活你的心上人?”長淵嘲諷道。
榭陵居目光淡淡:“魔尊不必激我,這些我並不在乎。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不會放過。”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多費口舌了。你可莫要以爲本尊會如這小太子一般心慈手軟,這幾萬年來,本尊殺人從未有眨過眼的。”長淵擡起手,嘴角掛着輕蔑的諷笑,大有一言不合便開打的架勢,“交人還是交命,選罷。”
“魔尊真會說笑,我活到這個年歲,旁的什麼都不在乎了,唯獨視朝華如命。”榭陵居轉過頭,看着皇后的臉龐,臉上竟流露出一抹堪稱溫柔的神色,緩慢地說道,“你將她從我身邊奪走,與直接取我的性命有何分別?”
“把她從你身邊奪走的不是我。”長淵紫眸中閃着憐憫與冷漠的神采,“她早就死了。”
一個“死”字彷彿戳中了榭陵居的傷疤,他渾身一震,緊緊地抓住上官曉竹的手,彷彿在防止她從自己身邊離開一般,擡起眼,就連那目光亦似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你住口。”
長淵對他這個反應有些意外,目光越過其頭頂對着廣胤哂笑道:“活了這麼久,本尊還是頭一回看見如他這麼一把年紀還這般糾結生死的。”
廣胤望着榭陵居,道:“你曾於曦和有恩,本君不想殺你。你運功在最後關頭被打斷,如今朝華姬的氣澤已經不可能成形——”他意有所指地望了望上官曉竹額間正逐漸變得黯淡的金烏印記,“——你若現在罷手,本君便不追究你攫取封印靈氣致魔神提前破封之罪,但倘若你一意孤行,本君便將你們二人皆斬殺在此。”
榭陵居臉上沒有笑容,亦沒有驚慌,此時他的眼中只有朝華姬,而那所謂的“朝華姬”此刻正緊緊地閉着眼睛,雖然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神女當初的模樣,卻終究功敗垂成。
他的眼中逐漸漾起一抹瘋狂的色彩:“你們知道,你們輸在哪裡嗎?”即便在說這話時,他的眼睛仍舊是望着身邊女子的。
長淵揚了揚眉:“你覺得你贏在了哪兒?”
“你們讓朝華再也回不來,我自然什麼都沒能贏到。”未料到榭陵居竟然一下子看得這麼開,長淵還詫異了一下,但只聽得他繼續道,“真正的贏家是魔神與朽翁。即便我們如何折騰,即便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卻皆不過是做了別人的嫁衣罷了。”他轉過眼,淡淡地望向面色不善的廣胤,“朽翁完成了所有需要做的事,而魔神則借朽翁與太子殿下你的手,做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同樣是十萬年,我的夙願在今日灰飛煙滅,而魔神,終究是成功了。”他隨手扔下“朝華姬”,那前一刻被他視若珍寶的人,下一刻便棄如敝屣,這瞬息間的轉變令長淵二人一時間沒能回過神來。
但身體的行動還是先一步令廣胤衝上去將上官曉竹接住,放在了山崖上方尚未受到軒轅劍波及的一片平地處。
“這個凡人的命於我而言沒有任何用處,既然你們想要她活着,那便當我死前再做一件好事。”袖袍一動,灰衣男子隨手將藏在袖子裡的魂燈擲向廣胤,上官曉竹的魂魄完好無損地存在其中,“拿去罷,我半分都未動。”
長淵則愈發警惕:“你這是破罐子破摔,生無可戀了?”
“魔尊,你說得很對,其實朝華早就死了,我自十萬年前,便該生無可戀。”榭陵居對着長淵露出一個清和的笑容,但在那笑容背後,卻彷彿有什麼崩塌了,“如今你們,只是告訴了我這個事實而已。”
長淵從他的話裡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驀地轉頭看向下方山澗中的封印。
只見紅光一閃,震耳欲聾的錘砸聲響徹山谷,撞擊在四面八方崎嶇不平的山壁上,產生無數迴響。
廣胤渾身一震。
榭陵居竟渾不在意,兀自從空中落下來,尋了一塊石頭打坐,不僅無視下方即將破碎的封印,亦不再看上官曉竹的身體一眼。
衆神結界尚未完全成型,仍舊有豁口可容人出入。但他並沒有走。
榭陵居目光淡淡的,就那樣坐在那裡,雖身處這動盪不安的山澗中,卻絲毫不見其失措。
長淵知道,這個榭陵居如今不必再擔心了,橫豎那凡人已經救下來,而封印已經被毀,此人待在這裡,不過是送死而已。
廣胤將裝着魂燈放在上官曉竹身側,看了一眼頭頂快要合起來的結界,已經來不及將其救活並送出去,於是佈下了個結界將其罩着,握緊了手中的軒轅劍,朝着那隨着山體一同崩毀的封印風馳電掣而去。
封印被人從內部不斷地摧殘,越來越濃烈的煞氣充斥着山澗,原本被靈氣滋養着的奇花異草在蔓延的煞氣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軒轅劍撼天動地之力擊於封印上,金色符文所覆蓋的鎖鏈一條一條地斷裂,禁錮了十萬年的煞氣蜂擁而出,如大地上火山熔岩的噴發,所到之處一切生靈盡毀。
榭陵居冷眼看着這一切。
廣胤在劈碎封印之後,迅速後退,最內一層封印原本便已遍佈蛛網般的裂紋,此刻,那裂紋不斷地蔓延,如破碎的琉璃,一片片落下來化作金光散落消亡。
落神澗內的所有草木皆盡數死去。七彩的光輝在天空上方合攏,衆神結界凝成一片半透明的薄膜,從外界看,整個落神澗都被結界覆蓋其中,就像一個巨大的倒扣的牢籠。
封印的豁口不斷擴大,終於,在那黑暗的深處,緩緩地出現了一雙血紅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