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興奮得睡不着覺，她第一次知道，學習會讓人得到榮耀，還會有能買糖吃的錢，雖然只是五元，區區五元，可這是她第一次掙了錢。她盤算着，明天一早就給媽媽買一塊手帕，給自己買一支鋼筆，英雄牌鋼筆。
後半夜，窗外樹上的鳥兒睡了，星星也睡了，可她還是睡不着。起牀，摸着長繩拉開燈，從枕頭底下摸出獎狀，用手抹着，那紅彤彤的紅角星燙呼呼的。
媽醒了，說：“桃，大半夜在搞麼？”
“我在瞧獎狀。”
“很歡喜吧，我也很歡喜，姑娘長大了，給媽長臉了”，媽也起了牀。就因爲連續生了兩個女兒，這個樸實的農家婦女，第一次覺得來到這個世上是值得的，是姑娘的懂事，是學習的努力。她明顯感覺到，自己是一隻剪斷翅膀的籠中鳥，她需要一雙新的翅膀，飛離鐵籠子，她在女兒身上看到了飛離的希望。她暫時忘記了自己做月子時，婆婆就算把剩飯來喂大黃狗，也不給親孫女留一點點……想着想着就抹起淚來。
“媽媽，你怎麼哭了？”桃子心咯噔了一下，過來把手搭在媽的背上。
“媽是高興，媽是高興！”她把桃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撫摸着，摸着纖細的小說，摸着這個給她長臉的姑娘，心說，沒有奶水喂，這娃怎麼是長大了呢。
“我要把獎狀帖起來。”
“這大半夜的，去哪找漿糊？”
“我用釘子釘，四個釘子，一個角一個。”說着，就在箱子裡找了起來，找出了四口釘子。
“我姑娘真聰明”，桃子扶着，媽用錘把釘子釘進四個角，一張有紅色五角星的獎狀，讓這個寒酸的屋子火紅了些。
桃子媽在看着這個屋子，土的牆，蔑片隔壁，那個門不叫門的布，一塊布，擋不住風，也擋不住這個家族人對弱母女的欺凌。
第二晚，桃子的爹回來了。桃子爹在水泥廠上班，很少回家，桃子有些懼他，便蜷縮在被子裡不作聲。
“你瞧，我們閨女有出息了，得獎狀了，”桃子媽指着牆上的獎狀對丈夫說。
“一張破獎狀，是管吃還是管喝。”
“還得了五元獎金哩！”
“我看現在二女也上小學了，大女上到五年級就不要上了，現在肚子裡不是還有個兄弟需要他照看嗎？”桃子爹答非所問地說。
“我就要上學……”桃子在被子裡說，不是說，是喊，她也搞不清楚哪來的這膽子。小小年紀，她已經漸漸明白，讀書會給可憐的母親帶來臉面，或許還可以改變這缺衣少吃的日子，只要自己努力，前面的路，會像她得的獎狀，陽光一路，紅燦燦的。
不料，爹的白眼飛過來後，又讓她十分傷心地像石塊一樣的話砸了過來：“閉上你的嘴，上什麼學，你就是掏豬食餵豬的命。”桃子突然覺得，爹的話和李老師的很像。
桃子很難過，她已明白，她的一切厄運都來自她不是男孩，這種厄運，像一座山，隨着二妹的出生，進一步加重了，就是那可憐的三妹，來到這個世上，留給這個世界只是一聲“啼哭”。今晚，她已從爹的話裡，知道了媽又懷上了，爹還認定是個男孩，也許，媽爲老姚家生了男孩，媽得救了，可自己將失去學習機會……
桃子四年級畢業了，五年級要到中心完小上。
假期裡，桃子跟媽把玉米收了，小麥已種在貧瘠的地上。玉米皮用了幾個晚上剝完了，可還沒掛。玉米剝了，是要用棕樹葉紮起來，掛在樑上晾乾的。桃子知道，掛到樑上，才能使不多的玉米棒子不至於被捂黴。黴了的玉米，連豬也不吃。
可桃子和媽不會扎玉米棒子，也無法把玉米棒子掛到樑上。
讓桃子心生懼感爹的臉，從收玉米到麥子種完，一直沒有露過。
這時，桃的三舅爹帶着一陣風來了。桃子知道，三舅爹是要來幫媽扎玉米棒來了。
棕葉媽是準備好了，喝了一碗水的三舅爹，蹲在玉米堆邊，就開始忙開來。
桃子瞧着三舅爹把玉米棒留下的皮順在手裡，用棕葉紮緊，紮了一大提，又扎一提。
“小桃，不要總看着，給三舅爹搬個凳子。”在廚房忙早飯的媽，吆喝着。
桃子給三舅爹搬了個凳子，放在三舅爹的屁股旁邊。
她面無表情，小小的年紀，眉宇間卻有了凝重。三舅爹騰出手挪了下，把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上忙着，嘴不閒：“我瞧小桃不高興，有什麼樂事，跟三舅爹說說。”
桃陰的臉，更陰了一截，把想說的話，噎住在肚子裡。
“甭管她，她是怕她爹不給唸書。”桃的出來媽來舀水，捋了下額前亂髮，順嘴說道。
看着三舅爹扎玉米棒的桃子，眼神一縮，嘴脣蠕動，像要說什麼，終於重閉雙脣。
“呀，是這樣，不怕，桃，你爹不供你，三舅爹供你，學費三舅爹幫你交，來來來，幫三舅爹把玉米搬過來點。”
桃子移到他不遠處，把離的遠的玉米棒撿到三舅爹近手邊。
“不怕，三哥，我說了，他爹不供，我供，我賣菜供，這幾年，他爹也沒出過什麼錢……”
又搬玉米棒的桃子，快活起來。
“小桃，你長大想做什麼？”三舅爹看桃子心裡的陰雲驅散了，問道。
“當老師，你說好嗎？三舅爹。”臉露粉紅的喜色。
“我看當售貨員也好的，得閒，工資還高，不過，當老師也挺好。”對於最遠只到過縣城的中年漢子，他也許世上的好職業，只有售貨員和當老師。
“我還想當作家。”桃子冷不丁冒出一句。
三舅爹驚詫地張了嘴，眼神撲騰下，啞然一笑，手上的活沒停下。
從村完小到中心完小，桃子感覺自己進了一個全新世界。
老師天天上課了，課後還有作業。
班主任是李老師，他教桃子寫作文，桃子第一次知道作文要有一個題目，開始寫的地方，要空兩格，叫頂格。
她覺得，她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老師講過的課文，她都會聽過不忘。在作文裡，她寫到她如何打豬草，怎麼和媽一起收小麥、種包穀，當她把爹打母親、三叔用用頭砸自己的頭的事寫進作文裡，老師讀了，再讀給班裡的同學聽，大家都聽得眼淚汪汪。由於在此之前的老師好好沒教過數學，桃子學起來很吃力，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看，把書翻成毛卷，考試時，她已把全部的題都背得了，是刻在心裡了，數學成績也很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