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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成與嚴敬一道去了李家。

陸成是誠心探望李伯來的,然而除了大限將至的李伯,李家兩個兒子並不歡迎他。

李伯是吳家老人,養果樹的手藝是從上一代果園管事那裡學來的,大管事每月二兩銀子的工錢,足以想象這門手藝有多招人眼饞。身爲親爹,李伯當然希望兒子們繼承自己的收益,將兩個兒子都叫到果園當幫工,一邊幫忙幹活一邊教他們,結果兒子不爭氣,只知道好吃懶做,果子熟了偷偷摘着吃,吃一兩個還好,竟然讓李伯逮住二人想偷摘果子去賣!

李伯是老實人,認清兒子們的不孝與不忠心,毅然決定從外人裡面挑學徒,然後就選中了勤奮肯幹活、腦袋靈活嘴也會說話的陸成。

李家二子早將果園管事當成自家的肥差了,本想老頭子一死差事自然會落到他們手裡,誰料到老頭子竟然狠心收了外人當徒弟?徒弟都收了,事情成了定局,這哥倆就恨上陸成了,逢年過節陸成來給李伯送禮,哥倆都不待見他。

不過今日親爹快沒了,村子來了不少人,哥倆也不敢爲難陸成,忍着鬱悶將陸成嚴敬請進屋。

炕上李伯已經換上了壽衣,臉上也收拾乾淨了,黝黑的蒼老臉龐滿是褶子。

陸成心裡發酸,走到炕沿前,彎下腰,低聲喚老人,“師父,我來看你了。”

兒孫都不孝順,李伯臨走前最想見的就是繼承了自己衣鉢的徒弟,終於等到人了,李伯慢慢睜開眼睛,入目的就是頭頂徒弟俊朗出衆的臉龐。想到第一次看到陸成時他還因爲陸成長得太好覺得這孩子肯定沒耐性,幹不了果園的活兒,李伯就笑了,沒有力氣,只是嘴皮子扯了扯。

“好好,照顧咱們的果樹。”閉上眼睛,老人家氣若游絲地道。

他年紀大了,想爬個果樹去捏黑殼蟲都笨手笨腳掉了下來,理該讓位給徒弟了。

聽出這是臨終遺言,陸成突然哽咽。

他記起自己剛學嫁接,貪玩剪了幾枝子故意往楊樹上嫁接,被師父發現打了他一頓,罵他浪費枝子。又記起初學修剪枝條時,老人家負手站在樹下,指點他該剪哪裡,也記起師父教他在柵欄底下下套子,抓了野兔師徒倆一起烤着吃肉……

有人走了進來,陸成沒看,他憋回眼淚,慢慢在炕沿前跪下,鄭重對着炕上的老人磕頭,“師父放心,您把那些果樹當孩子,陸成就把它們當兄弟。”

然而炕上的李伯已經聽不見了。

吳老爺拄着柺杖走上前,探探老夥計的鼻息,嘆氣搖頭,對陸成道:“起來吧,你師父去了。”

話音剛落,李家兄弟立即撲地痛哭,他們媳婦也都領着孩子跪下,嚎啕大哭,聲音刺耳。

陸成早在李家衆人衝過來之前就站了起來,見炕沿前被李家人佔滿了,他身爲外姓人,沒有立場往裡面擠,閉上眼睛呼口氣,臉上再次恢復冷靜,意外地同吳家父子倆打招呼,“老爺,三爺。”

吳明舉是吳老爺的幺子,今年二十,生的俊秀又儒雅,待府裡下人很是和氣。吳老爺得空就喜歡去果園走走,長子次子忙着鋪子生意沒空陪他,吳明舉便常常陪父親同行,因此見過陸成很多次。

朝陸成點點頭,吳明舉對父親道:“咱們去外面吧。”

他很清楚,父親過來是送李伯的,對李家衆人的哭喪並不感興趣。

吳老爺點點頭,出門前示意陸成跟上。

幾人一出門,李伯大兒媳立即放下袖子,扯了扯丈夫,提醒他去聽聽吳老爺要跟陸成說什麼。李老大對果園還抱着一絲希望,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匆匆追了出去,李家老二不甘示弱,同樣丟下剛死的父親去謀私利,剩下兩個媳婦互相瞪眼睛,只有年幼的兩個孫輩兒真的哭了。

李家院子裡,吳老爺嘆了口氣,望着果園的方向對陸成道:“你師父一向器重你,現在他走了,果園我就交給你了,你與嚴敬勤快能幹,我都放心,往後有什麼事你們倆商量着來,拿不定主意再去找我。”

其實一個果園一個管事就夠了,月錢都是二兩。沙果園之所以分了大小管事,是因爲李伯年紀大幹得慢了,吳老爺不忍心因此辭退忠僕李伯,也不能繼續讓出大力氣的陸成領學徒的工錢,才分了大管事二管事。

陸成上前道謝,沒有多說,現在不是爲自己高興的時候。

李家兄弟不高興了,但誰都沒膽子去質疑老太爺,站在那邊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的。

吳老爺看在眼裡,臉色難看起來,取出一個錢袋子遞給陸成,“這是十兩銀子,你辛苦幾趟替你師父跑跑腿,讓他風風光光的下葬。”

真給了李家兄弟,他怕他們中飽私囊,一兩銀子都捨不得替親爹花。

真金白銀亮出來了,李家兄弟頓時不猶豫了,爭先恐後跑過來,跪下道:“老爺,陸成不是我們家人,您這錢是不是該給我們?我怕陸成他故意買差的東西,省了錢他自己留着……”

“李伯剛走,你們身爲親兒子,不在屋裡哭喪,只知道算計錢財,可真夠孝順的。”嚴敬當然站在陸成這邊,諷刺地盯着二人道。

李家兄弟還想辯解,吳老爺徑自領着兒子走了。

陸成與嚴敬一起出去送人,沒等吳家馬車走遠,李家兄弟就撲了上來要搶銀子。陸成退了幾步,見二人瘋狗似的還想搶,怒火陡然騰了起來,有多替李伯難過,就有多氣這不孝的兄弟倆,遂毫不留情地一人給了一拳,當着圍觀村民的面舉起手裡的錢袋呵斥道:“再敢搶,我馬上拿着銀子走人!”

李家兄弟互視一眼,怕了。

他們老實了,陸成重重喘了幾口氣,冷聲交待道:“我現在就去鎮上買東西,到時候賬本交給你們,你們覺得哪筆賬不對了,儘管去幾家鋪子那裡對質,嚴敬咱們走。”

一刻都不想與李家兄弟多待。

李家所在的莊子與留仙鎮只隔了兩裡地,陸成趕着驢車與嚴敬一起忙活,因爲馮姑娘去世剛辦過一場喪事,該買什麼陸成心裡有數,老人與媳婦發喪有什麼區別,問問壽材鋪掌櫃也就知道了,很快就把棺木等物都拉回了李家,十兩銀子剩了三兩多,陸成給明日擡棺材的夥計領班一兩,囑咐穩穩地擡,給了吹喇叭的夥計一兩,讓他們可勁兒地吹,剩下扔給了李家兄弟。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他插手了,沉默地跪在靈棚,替師父守靈。

黃昏時,李家大姑娘李秀蘭終於趕來了,跨進院子看到跪在那裡的陸成,眼睛就移不開了。

李老大媳婦見閨女自己回來了,急着打聽怎麼回事,李秀蘭盯着陸成,見陸成始終不往自己這邊看,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抹淚道:“娘啊,高勝前天從山坡上滾下來了,喝了兩天藥也沒見醒,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咋這麼命苦啊……”

她就是命苦,喜歡陸成陸成不喜歡她,突然就娶了姓馮的,她一氣之下才嫁給了親孃看好的高勝。三月初嫁的,結果三月底姓馮的就嚥氣了,早知如此,她多等幾個月然後嫁給陸成當續絃也行啊。去年聽說陸成又定親了,她身爲高家的媳婦,憋屈也沒辦法,誰想自己的丈夫馬上就不行了!真要死,他爲何不提前半年死,那她離了高家又成了李家閨女,依然有機會嫁給陸成,一個鰥夫一個寡婦,正合適。

偏偏丈夫非要在陸成娶妻前一天出事!

李秀蘭恨死了老天爺,哭得那叫一個慘。

她聲音那麼大,陸成怎麼可能聽不見,可是聽見了也與他沒關係,他遇見凝香之前不會喜歡李秀蘭,認識凝香後,更不可能去喜歡一個模樣脾氣身段都不如自己媳婦的女人。

在陸成心裡,李秀蘭只是見過幾次的李伯孫女,半點舊情都沒有。

李秀蘭可不這麼想,天黑了,村民們都走了,吹喇叭的也回家去了,趁爹孃叔叔嬸子都睡着後,李秀蘭一身白衣悄悄開了門,一步一步朝跪在靈棚的心上人走去,打算跟他訴訴苦,敘敘舊。

都說要想俏一身孝,今晚她看起來應該比平時更俊點吧?

可惜陸成並不想看見她“俏麗”的樣子,聽到動靜看出是李秀蘭出來了,陸成立即站了起來,大步朝李家大門走去,聽到後面李秀蘭竟然跑着要追他,陸成皺皺眉,也跑了,否則夜深人靜李秀蘭鬧出點什麼,陸成怕影響自己的名聲。

等李秀蘭最初門外,哪裡還有陸成的影子?

氣得跺了幾下腳,李秀蘭不甘心地守在大門後,等了會兒,沒等到人,卻開始害怕了,瞅瞅擺在院子當中的棺材,李秀蘭再不敢單獨留在外面,提心吊膽地回了屋。

陸成沒再回來,他去了果園。

果園裡一直都很靜,沒有心事的話,在這裡很容易睡着,有了心事,便越寂靜越不想睡。

陸成睡不着,他懷念自己的師父。

初七的晚上,有了點月光,陸成一個人在果園裡慢慢繞,走過每顆他與師父精心照顧的果樹,這才慢慢繞回棚子,在棚子裡睡了一晚。

天一亮,陸成又回了李家,白天人多了,李秀蘭沒敢再往他跟前湊。

日頭快要下山了,東林村,凝香坐在竈膛前,望望大門口,心也跟西邊的日頭似的,一點點往下沉。陸成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是不是今晚也不回來了?

李伯出了事,陸成過去守着是應該的,凝香不怪他,只是,她忍不住想他。

剛成親,他就出門了,晚上也不回來。

凝香不想那種事,她想陸成在身邊的感覺。

“娘,我餓了!”阿南的聲音突然從後院傳了過來,沒心沒肺的,就知道吃。

“馬上就熟了,阿南讓姑姑們幫你洗手。”見周玉阿桃也跟在兩個孩子後面,凝香笑着道。

阿南乖乖地去洗手。

周玉看看燒火做飯的表嫂,想想自己在這邊住了兩晚還什麼都沒有幫忙做過,有點不好意思,主動去放桌子擺碗筷。這種小事在農家很尋常,凝香以爲周玉做慣了,沒有假裝客氣,倒是準備過來幫忙的陸言看到大小姐表妹竟然在做家務,桃花眼裡閃過驚訝。

“二弟去叫三弟吧。”凝香掀開鍋蓋,見粥已經黏糊了,同小叔子道,今晚在新房燒得火。

陸言嗯了聲,轉身朝老院喊三弟。

很快一家人就圍到了飯桌前。

“阿南想不想爹爹?”周玉笑着逗侄子。

“不想。”阿南脆脆地道,說完繼續吹孃親遞過來的一勺豆腐。

“大哥回來了。”陸言盯着外甥,故意道。

結果除了陸定,從凝香到阿南都伸着脖子望向了大門。

門口空無一人,凝香最先反應過來,臉上火辣辣的,低頭不語,弄得陸言後悔不已,他只想騙侄子的,順帶騙了弟弟妹妹也沒事,哪料到臉皮薄的嫂子也當真了?

“爹爹?”

阿南沒找到爹爹,疑惑地看向二叔,阿木也盯着陸言看。

陸言摸摸鼻子,剛要說話,周玉哼道:“爹爹沒回來,小狗騙人呢。”

陸言瞪了她一眼。

阿桃阿木反應快,玩心又重,嘿嘿地笑。阿南見姑姑舅舅笑了才明白過來,望着二叔就要喊小狗,被凝香及時餵了一勺豆腐,不許他欺負二叔。

“大哥。”

正低頭喂阿南,就聽陸定又喊了一聲。

凝香忍住了扭頭的衝動,繼續喂兒子,阿南是想看爹爹的,見對面三叔旁邊的二叔姑姑都沒動,記起剛剛上的當,不扭頭張望也不吃孃親的豆腐,咧着小嘴笑。阿木阿桃也沒上當,陸言默默吃飯,無聲嘲諷三弟學他,只有坐在北面的周玉因爲位置關係,悄悄擡眼看向了南院,然後偷偷笑了,卻沒有出聲提醒。

於是目睹李伯下葬後便匆匆往家裡趕的陸成,才進門就被親人們潑了一盆冷水。

媳婦害羞沒膽子,想看也不敢看,他能理解,可妹妹小舅子兒子怎麼也都不想他?

至於三弟的一聲大哥,他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