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同花滿樓走進內室。
唐無沒有動。
似乎在他看來，根本就沒有人進來。
他毫不驚訝，也毫不恐懼。他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眼睛，盯着火光。一動不動。
陸小鳳道：“唐無？”
少年卻並不理會。他面容清秀冷冽，不說話的樣子，就像一個冰雕。若不是火烤着他他並沒有融化，陸小鳳甚至以爲他就是一座冰雕。
陸小鳳同花滿樓說道：“想不到唐無這樣年輕。”
花滿樓點頭，道：“唐無？”
唐無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他冷冰冰的臉色沒有一絲笑意，但他的的確確冷笑了一聲。
這讓他的冰冷又多了幾分陰鬱。
陸小鳳和花滿樓走近他，幾步便來到他的身邊。
唐無並沒有站起來。
他依然坐在火堆旁。
映着火光，地面有乾涸的血跡。
陸小鳳發現，他的腿受了傷。
是被一把暗器穿透所遺留下來的傷。傷口似乎已經癒合，但他的外衫和褲子上卻沾了斑斑的血漬。
花滿樓問道：“你受傷了？”
唐無還是沒有擡頭，他沒有說話。好像他聽不見一樣。
陸小鳳道：“花兄，他不說話，你就不要再問嘛。”
陸小鳳就站在花滿樓的身邊，他扶住了花滿樓的肩。他的右手搭在花滿樓肩上，臉上卻帶着他一貫的笑。
花滿樓任他搭着，道：“血氣很重，他的傷並沒有好。”
陸小鳳道：“流霞陣的暗器這麼厲害？”
花滿樓搖搖頭。
唐無忽然擡起頭，他看着陸小鳳。又看了看花滿樓。
陸小鳳瞪着一雙眼，也看着唐無。
三個人，忽然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了。
內室忽然陷入一陣詭異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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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樓終於說道：“暗器無毒，寒氣太重，必然經脈受損。”
唐無此時也終於不再沉默，他道：“我來找人。”
陸花兩人有些吃驚，他們知他不說話，卻沒想到他說起話來是這樣開門見山，更不知道他到底想些什麼。
他又道：“並不是來跟人閒聊。”
他冷冰冰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他道：“況且，我也從不和死人說話。”
陸小鳳道：“這裡沒有死人。”
唐無又低頭看着火光，說道：“本來該有兩個死人。”
陸小鳳說：“現在呢？”
唐無那冰霜一樣的臉上，終於帶了一絲笑，他道：“一個。”
陸小鳳卻刨根問底道：“哪一個？”
唐無道：“就是跟我說話的這一個。”
現在跟唐無說話的人，只有陸小鳳。
陸小鳳笑了，他道：“像你這樣年輕的人，可不該總把死這個字掛在嘴邊。”
花滿樓面色卻很凝重。
陸小鳳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溫暖有力的手，和寬闊的臂彎。
唐無道：“你其實已經知道了。”
陸小鳳笑道：“但我依然毫髮無損的站在你面前。”
唐無站了起來，他並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活力，他的身上只有冰冷和陰寒，一種孤獨慣了的人才有的冷漠。
他道：“陸小鳳。”
他又看着花滿樓道：“花滿樓。”
陸小鳳道：“原來你認識我們。”
唐無道：“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心思敏銳的花滿樓。”
花滿樓卻說道：“滿心疑慮的唐無。”
唐無站在花滿樓面前，問道：“你知道我現在滿心疑慮？”
花滿樓終於淡淡道：“你只是不明白，爲什麼我沒有中毒。”
唐無盯着花滿樓的眼睛，一如他知道的，花滿樓的眼睛清潤無垢，卻沒有焦距。
陸小鳳此刻卻已經有些撐不住了，他幾乎掛在了花滿樓身上。
他的力氣在方纔就好像被一下子抽空了，沒有任何徵兆，也沒有任何餘地。
他知道，這不是蒙汗藥，也絕不是軟筋散。
唐無的毒。
唐無說道：“我的確很想知道，爲什麼你沒有中毒。”
花滿樓的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他撐着陸小鳳的身體。
在陸小鳳把手搭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就已經覺察出不對。
陸小鳳卻並沒有任何惶恐，他笑道：“病來如山倒，這風寒真是說來就來，防不勝防。”
花滿樓反多了幾分擔憂，雖然他依然很平靜。
他道：“唐公子，你拿解藥，我講原因。”
唐無卻笑道：“花七公子一定聽說過，唐無的毒，從沒有解藥。”
毒就是毒，有了解毒的藥，就不配叫做毒。
他道：“陸小鳳，你一定在想，你究竟是什麼時候中的毒？我倒想問問，你們是怎麼進的雲火流霞陣？”
怎麼進雲火流霞陣？香囊，雲火，機關，流霞……
陸小鳳忽然明白了，他的眼光看向花滿樓，他並未說話。
花滿樓道：“毒在香料裡？”
只有這一種可能。
再不會有其他可能。
唐無點點頭，他的腿受了傷，並不能利落的走動，但他還是往前挪了兩步，他道：“沒錯，但我沒想到，迎來的人竟然是你們。陸小鳳的確風流瀟灑，炎心的香囊卻到了你的手裡。”
他又道：“不過我更沒有想到，花公子竟在此刻還能安然無恙。”
陸小鳳卻笑道：“花兄吃了百花丹，可解百毒，你還是莫要打花兄的主意。”
他雖笑着，卻再也站不住，他連掛在花滿樓身上的力氣都沒有，幾乎要滑下來。
花滿樓輕輕攙着他，慢慢蹲下身，將陸小鳳扶坐在地上，陸小鳳雖一臉混不在意，但此刻他毫無力氣，心裡也並不算輕鬆。
唐無道：“那爲什麼他不拿一顆百花丹來救你？普度衆生的毒性雖不烈，不能一擊致命，卻入體傷身，散元封脈，無藥可解。”
花滿樓道：“世上無解之藥之所以不能解，是因爲毒性迅猛，還未施救，中毒者便殞命。但陸兄所中的毒，並不是烈性強毒，總有辦法解。”
唐無離着花滿樓很近，他道：“我問你三個問題，如果你回答我，我便告訴你如何中和普度衆生。普度衆生雖無解，但可延緩，你們若有本事，出了山洞，便找高人來解。”
花滿樓道：“好。”
陸小鳳此刻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他只得聽花滿樓與他相談。
唐無沉思片刻，道：“你們來找我之前，是不是見過唐絲雨？”
花滿樓道：“是。”
唐無面色忽然閃過一陣冷冽，他的眉頭又緊了幾分。
唐無問道：“你有沒有中過唐絲雨的暗器？”
花滿樓道：“沒有。”
唐無盯着花滿樓，略有異色，半晌才道：“十日之內，你有沒有受過傷流過血？”
花滿樓想了想，道：“有。”
唐無舒了口氣，他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聲音清脆好聽，卻也冰冷荒蕪，笑起來讓人覺得並不舒服，反而有些膽寒。
他道：“唐絲雨要害你，我就偏偏要救陸小鳳。”
他忽然對花滿樓說道：“普欲度脫一切衆生。度人者，常捨己。普度衆生散元氣解真力，亦爲捨己度人。要延緩，便不可度。佛不度人，凡人悟佛。你取血爲他引之，便可。”
陸小鳳此刻話憋在嘴裡半天，想說話，卻說不出，唯有一臉無奈。他的眼皮也擡不起來，慢慢閉上眼睛。
花滿樓已經走到他身側。
陸小鳳想要跟他說些什麼，無奈毒性此刻卻濃烈起來，他無言相訴，他只覺得花滿樓的手慢慢托起他的頭。
唐無忽然道：“花公子，你不怕我騙你？更不怕你解毒的時候，我偷襲你？”
花滿樓笑道：“唐無少爺沒有這麼笨。”
唐無被困在雲火流霞陣，若陸小鳳與花滿樓死了，他便永遠也出不去。他有要找的人，絕不會甘心死在這裡。
溫熱的血流入陸小鳳口中，帶着一種腥甜和生命力。
陸小鳳只喝了一小口，他竟忽然有了一絲力氣，他想要偏開頭。
花滿樓忽然按住他的臉，輕聲道：“陸兄，這個時候就不要耍孩童性子了。”
陸小鳳被他按着，只得又喝了幾口，覺得身體有了幾分力氣，這次便真的要掙開。
唐無道：“花公子，你放開他吧。喝多了對他也沒什麼好處。”
花滿樓鬆開了陸小鳳。
陸小鳳擡起眼皮，動了動嘴，終於說出話來：“花兄，他的話若是騙你……”
花滿樓見他說話了，終於放下心來，道：“他若是騙我，讓陸兄白喝幾口血又能怎麼樣。”
陸小鳳心頭一熱，覺得遍身生暖，氣力正一點點回返。
唐無卻道：“你們覺得友情這麼可貴，但若有一天不再了，一定會傷心苦痛。”
花滿樓道：“人不可渴求太多，但彌足珍貴的，總會倍加珍惜。亦不會讓它不再。”
唐無那冰霜一樣的面孔沒什麼表情，他的眉眼裡卻帶着一絲毫不在乎，他道：“有些東西，不是你想珍惜，就一定會如願。”
陸小鳳此刻氣力已經恢復了七八成，終於站了起來，他從自己身上拽了一塊布料，去找花滿樓身上的傷口。
花滿樓的傷在腕上，陸小鳳輕輕捧了花滿樓的手，細細的給他包紮上。
陸小鳳道：“花兄，你大可以抓了唐無，喂他的血給我喝。你看他現在精神好的不得了，說個不停。”他絮叨着。
花滿樓笑道：“若我抓他的時候，也中了毒，豈不是沒人救你？”
陸小鳳道：“那正好，我們一起睡個大覺。”
他給花滿樓包紮好傷口，並未理會唐無。
他們都知道，唐無也絕不會再下手第二次。
若有，也是在出洞後。
唐無卻見他倆一派知心好友，親暱友善，比之情人更甚，不由的一陣煩悶，亦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