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翻覆手

島井仁走後,今井宗久心想:“古往今來,多少敗國之大事,都是從看似未必會傾覆社稷的小事開始!島井前輩做生意雖然精明,卻只怕把這次的事情看得太小了!只是我所知比他更加有限,卻如何是好?”便有心要往薩摩走一趟,探聽清楚消息,再做定奪。

這一日他在港口看貨,忽聽碼頭有人爭吵,過去一問,才知道是一艘新到日本的南蠻商船要上岸卻不得其門而入,且語言又不甚通,所以在碼頭和人起了糾紛。

今井宗久打聽得實,知那南蠻船的船長叫做雷克,有一個翻譯叫阿拉貢,但阿拉貢卻只會講大明官話與福建話,不會說倭話,今井宗久通曉中文,便上前給他們做第二輪翻譯,平息了糾紛。雷克十分感謝,送了他一支鵝毛筆做禮物,又託今井宗久幫他們找一個翻譯。

今井宗久說:“要我做你們的翻譯,不如讓我做你們的代理。你們把貨物開個合適的價錢給我,我來幫你們運作買賣,大家一起賺錢。”

雷克與合夥人商量了一下,似乎覺得有個本地人做代理生意會順暢得多,便答應了。雙方經過幾次交談,漸漸建立了信任,今井宗久問起雷克有些什麼貨物,雷克列了個清單給他,今井宗久見了說:“前一段時間大明來了個李孝廉,他帶來的貨物裡頭,除了生絲、銅錢等中華貨物之外,還有不少南蠻商品,和你的這些貨物有很多都重複了。他傾銷在前,你進港在後,現在出這些貨物,只怕價格會被壓得很低。”

雷克等便問他該怎麼辦,今井宗久說:“你們要想賣個好價錢,最好等一等,待價格恢復過來再賣,會賺多很多。”

雷克等又問他要等多久,今井宗久說:“那就不好說了。”雷克等見他給不出一個準信,不禁面顯難色,阿拉貢說:“在港口裡停泊,也要花錢,我們總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吧?”

今井宗久正要說那也沒辦法,忽然腦子一轉,心想:“不如就引他們去薩摩,一來做做生意,二來也順便幹那件事情!”就對雷克等說:“要不我帶你們去南九州,你的這些貨物運到那裡應該可以賣到更高的價錢。”

這個南蠻人又去和合夥人商量了一下,回來答應了。今井宗久在平戶收拾了一番,便上了雷克的船佛薩里奧號,尋了個熟悉從平戶到薩摩近海航路的中國水手,一路開到薩摩。

日本各國大名,對大明的商品、南蠻的武器沒有不感興趣的,聽說有南蠻商船入港來貿易,島津貴久忙派伊集院忠朗去邀請他們,希望他們不要被大隅、日向那邊搶走,就這樣,雷克與今井宗久便順利進入鹿兒島。雖然日本的大小諸侯喜歡南蠻貨物,但傳統上對南蠻人戒心較重,雷克、阿拉貢等只能先入住指定的區域,倒是作爲代理的今井宗久得以先入鹿兒島清水城見島津貴久。

這個時代在日本號稱戰國時代,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不如叫“戰村時代”更合適,所謂諸侯,大者如中國之里長,小者如中國之村長,一個諸侯如果能統治相當於大明一個縣那麼大的地方就有資格問鼎制霸了!因其史冊喜好誇大其辭,所以治理好幾個村子的名臣輩出,率領着幾十個士兵的名將如雲,其所謂城者,常較同時期中國東南的鄉村更小更簡陋。

此時的島津家家督是島津貴久,時年約三十歲,爲人精明強幹,本是島津家旁支,從小過繼給島津家宗家、第十四代守護島津勝久做兒子,之後又在生父島津忠良的輔助下流放了勝久,控制了鹿兒島地區,成了薩摩半島上的“霸主”,在南九州也算顯赫一時,所以忠良、貴久父子在其家史冊上號稱“中興”。

島津貴久與乃父島津忠良控制着十幾個小村長,羈縻着三四個大村長,雖僻處日本西南疆,但也頗能守禮知文。雖然以爭強爭財爲務,但等級禮節、內外之防仍頗爲嚴格。

今井宗久以商人身份入見島津貴久,和家老伊集院忠朗等講論貨物的種類價錢,島津貴久在旁傾聽,雖然其它貨物等他也想要,但對火器更感興趣,在伊集院忠朗和今井宗久初步敲定天鵝絨等南蠻商品的交易之後,便問今井宗久這批南蠻人可有大筒、鐵炮賣。

今井宗久先是推說不知,但伊集院忠朗辨顏察色,便暗示了一下島津貴久,島津貴久醒悟過來,下席施禮,親自給今井宗久斟酒,好生結納,今井宗久雖是一直在等他如此,這時卻作受寵若驚狀,酒至半酣,待島津貴久將左右不相干的人屏退,只留下家老伊集院忠朗,重臣本田薰親、山田有德、鐮田政年等人時,今井宗久方道:“那羣南蠻人只讓我代理這些普通貨物,武器之類,得和那個叫雷克的船長親自談。”

本田薰親哦了一聲,道:“那麼說他們是有得賣了?”心裡卻在盤算着如何趕在主家之前和那雷克接洽。

今井宗久說:“雖然他們沒有打算賣的意思,但我在船上聽雷克說過他們能得到貨源。”

伊集院忠朗忙給今井宗久勸酒,說:“若是這樣,那還要請今井君多多幫忙了。”

今井宗久笑道:“好說,好說。”又喝了一輪酒,今井宗久看看氣氛已到,便問伊集院忠朗等道:“諸位大人,宗久要向諸位打聽一個人。”伊集院忠朗問是什麼人,今井宗久道:“一個叫李介的唐人。”日本受大唐影響甚大,如今雖已是隔宋越元有明盛世,但日常用語中仍或以大唐指代中國,與“明”摻雜而用。

今井宗久說了這句話後,又定神留心諸人反應,見他們個個臉色有些古怪,心想:“他們並非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莫非那件事情是真的?”

那邊島津家主從面面相覷,伊集院忠朗道:“怎麼今井君也來問這個人?”

今井宗久問:“怎麼?有人來問過?”

伊集院忠朗道:“不瞞今井君,前些日子,那個大名鼎鼎的大唐船主王五峰,纔派了他的親信來問薩摩有沒有這個人。我們當時以爲他弄錯了,沒想到今井君今天又來問。”

今井宗久問:“那諸位究竟是知不知道此人在哪裡?”

“我們當然不知道!”本田薰親鼻音甚重地哼了一聲,顯得有些粗魯,道:“王五峰派來的人說話怪里怪氣,只是來問我們知不知道這個人,又不肯說是什麼事情。今井君,你是自己人,不如給我們說真話吧,這個什麼李介,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大家都在找他?”

今井宗久一直留意他們的神色,心想:“看他們的反應,倒不像是假裝的。反正我也有心要透露這個消息,不如就告訴他們吧。”便道:“最近平戶那邊來了一位李孝廉,諸位知道不?”

“聽說過。”伊集院忠朗說:“大明有功名的儒者來到日本,那是很少有的事情啊。聽說他不但是個解元,而且隨船還帶着大批貨物,那就更不簡單了。可惜他去了平戶,也不知道會不會來薩摩。”

“他一定會來的。”今井宗久想,口中卻且不道破,又問道:“那諸位知不知道這位李孝廉來日本是幹什麼來着?”

伊集院忠朗和島津貴久對望了一眼,伊集院忠朗說:“大概是來做生意吧。中土自被蒙古人蹂躪過以後,人文都不醇正了,聽說大明的讀書人,有很多也都在做生意。”

“不對不對。”今井宗久說:“那個李孝廉是因爲他的兄長出海被一夥日本海盜劫持了,他這才冒險下海,一是要救兄,二是要報仇!看來這一年來,到薩摩的大明商人真是不多,貴藩居然連這麼重要的消息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鐮田政年看起來倒是個敦厚的人,聽到這裡仍不明白:“可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今井宗久說:“那位李孝廉的兄長,就叫李介!而劫持了李介的那艘船隻,據說旗幟上印的便是島津的家徽!”

他這句話一出口,自島津貴久以下,人人駭然,伊集院忠朗腦子轉得最快,馬上便道:“嫁禍,嫁禍!這一定是有人嫁禍!這件事情,絕對與我們無關!”忽然回顧本田薰親說:“薰親大人,不會是你的人誤將那位李孝廉的兄長給攔住了吧?”

日本諸侯的形勢,乃是一個大名下有若干小名,大諸侯統治小諸侯,小諸侯多擁有相對獨立的權力,若小侯勢力崛起,隨時可能會取代統治他的大諸侯,這也是當代日本戰亂頻仍的原因之一。

本田薰親是薩摩藩諸小侯裡表現最跋扈者,島津貴久雖想盡辦法向他示好,他卻時常露出不臣之心,但這時見伊集院忠朗竟在外人面前直接質問自己,心下惱怒,好容易忍住了,叫道:“沒有這事!”

今井宗久眼珠一轉,問:“薰親大人去過福建沿海?”

“福建?”衆人奇道:“不是在日本沿海嗎?”

今井宗久說:“不是,那是發生在福建沿海的事。”

“若是這樣,那就絕對與我島津家無關。那多半是誤傳!”島津貴久沉着臉,說:“這幾年裡我們的船從沒去過福建沿海!”

今井宗久哦了一聲,臉上似乎是信了,其實心裡還有保留,說道:“若是這樣,那貴久大人最好還是趕緊派人澄清一下,聽說這次那位李孝廉來可不止是來做生意,還帶着槍炮兵馬來的,要是因爲起了誤會鬧出糾紛,可就不好了。”

本田薰親冷冷哼了一聲,說:“就是鬧出糾紛又怎麼樣!你別說得我們好像怕了他們一般!”

今井宗久連忙陪笑道:“島津家威震薩摩,怎麼會怕一個大明來的鄉紳?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本田薰親雖說了狠話,但今井宗久走了以後後,貴久還是急忙召集家臣商議此事。

李彥直在日本威名未立,島津家的人倒也真不怕他,但他們也聽說這個李孝廉在華商中頗有威信,他們又正要和華商做生意,因此不願和這個李孝廉鬧僵,伊集院忠朗道:“既然這事王五峰來問過,多半這個李孝廉是和王五峰有來往。不如我們就請王五峰從中斡旋,幫我們消除這層誤會。”

本田薰親不大樂意,說:“他要誤會就由得他誤會好了!我們難道還怕他不成?這麼急急忙忙地去請人家斡旋,倒像我們怕了他們一樣。”心裡卻想:“這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許貴久真的瞞着我做了這事也未可知!”

忽然幕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我卻覺得忠朗的建議可行。”

說話聲中轉出兩個僧人來,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兩僧出來後一起給島津貴久行了主從之禮。

島津貴久見到了他們,趕緊給那老僧還禮,叫道:“父親。”原來這個老僧,便是島津貴久的生父島津忠良,削髮入佛門之後號“日新齋”者是也。日本佛門規矩與中土大有差別,忠良雖然出家,卻半點不影響他在幕後全力輔助兒子爭霸。

卻聽島津忠良道:“我們和李家之間究竟是誤會,還是有人從中佈置了陰謀,這事還很難說。若是陰謀,就應該防範,若是誤會,最好就早點消除。只要我們派出去的人能做到不卑不亢,就不會被人說我們怕了李家。相反,我們還可以藉着這件事情結交李家,讓他們以後的商船都到薩摩來貿易,這樣對我們富國強兵將大有幫助!”

島津貴久喜道:“父親的建言,正合我意!”

鐮田政年道:“不過我們又不認識李家的人,該怎麼去消除這個誤會呢?總不能貿貿然派個人上門說他的兄長不是我們劫持的吧?再說這事萬一都是那個今井宗久在胡說八道,而我們卻就跑去要跟人家消除誤會,只怕會被人笑話。”

“這個容易。”伊集院忠朗道:“我們雖然好李家沒交情,卻和王五峰打過交道。既然王五峰之前曾經來問過這件事情,那我們便去找他,請他幫我們去跟李家說。在去見王五峰時不妨先打聽打聽,確認有這件事再出口,那時就不怕搞錯了。”

島津貴久聞言稱善,當下命伊集院忠朗負責去種子島找王直,斡旋此事。

命令分派下去後,家將退下,室內只餘島津貴久與二僧時,島津貴久才問忠良道:“父親,你看會不會是本田搞的鬼?”

“應該不是。”島津忠良搖頭道:“要越洋去大唐,本田沒這實力!”忽對那年輕僧人道:“岸本,你在中土時,可曾聽說此事?”

原來那個年輕僧人叫岸本信如齋,兩年前才從中國東渡至日本,上岸後改姓岸本,號信如齋,因其學識非凡,得到了島津貴久父子的賞識,供養在家中。中國僧人東渡日本,此事自唐以來絡繹不絕,日本人早就習以爲常。而日本貴族供養中土僧人亦是尋常事。岸本信如齋頗知中國方面的消息,來歸後曾屢有建策,尤其在對明貿易上給了島津貴久許多幫助,島津家因爲他獲利頗多,因此漸漸得到了忠良、貴久父子二人的信任。

岸本信如齋雖然年輕,卻已脣上蓄鬚,這時輕捻短鬚,似在思索回憶,過了一會,才說道:“這李孝廉的名頭,我在福建時也有所耳聞,聽說他小時候乃是一個神童,文武兼通。我決定出海時,他應該還是個秀才。不過以他的才學,考上舉人也不足爲奇。至於他哥哥被綁架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貴久又問這個李孝廉實力如何,岸本信如齋笑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這個李舉人在福建也算一號人物,但到了日本,量他不敢妄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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