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夏,九州島西南部發生了一件被大明中央政府以及日本京都公卿都忽略了,但後世卻認爲非常重要的事件:大明的一個鄉賢、一個私商與日本的兩個諸侯在薩摩半島與大隅半島之間舉行四方茶會。
爲了這次茶會能順利舉辦,島津貴久特地派遣了重臣伊集院忠朗隨着王直的部屬王清溪前往平戶邀請李彥直,伊集院忠朗口才頗妙,風度亦佳,在交涉中表現得不卑不亢,李彥直當場便答應了,又稱讚伊集院忠朗爲“善使者”。此語在後來李彥直聲威大震之後被伊集院錄入家史當中,奉爲家族至譽。
不久李彥直便率領艦隊移師南下,先到種子島與王直會合,兩支船隊合作一處,向櫻島進發。
在九州的西南部,有薩摩、大隅兩個半島,兩島之間夾着一個鹿兒島灣,櫻島就位於鹿兒島灣中間。島津家的領地集中在薩摩半島,肝付家則是大隅半島的守護。
爲了日本人的門面,島津家和肝付家蒐羅了境內所有拿得出手的船隻,在鹿兒島灣的出口迎接,不想李、王兩支船隊加在一起,足足有大福船級以上的船隻十二艘!其餘隨行小船不計其數!這支聯合船隊乘風而來,風帆接雲蔽日!端得是威勢驚人!
島津貴久、肝付兼續在陸上時也聽過李、王在海上的威風,但耳聞與眼見感覺自是不同!兩家在目睹了這麼強大的船隊之後,人人心中戒懼,就不敢請他們入灣,臨時改了會盟地點,要求在鹿兒島灣的入口處佐多岬見面。這樣做雖然未免示弱,但爲了安全起見也顧不得了。
王直是生意人,倒沒什麼意見,便派人來問李彥直,李彥直道:“主隨客便,佐多岬就佐多岬吧。”
因爲是臨時改換的地點,所以場地佈置甚顯倉促,只是在岸邊擺了十幾張桌子,端上酒菜,分作四方,由李、王、島津、肝付帶領各自的家臣部屬入座。佐多岬屬大隅半島,便以肝付兼續爲地主,李彥直坐了上座,島津貴久、肝付兼續見這個頗有威名的大明孝廉如此年輕,心中都頗納罕。
這次的會盟,表面上是島津家、肝付家邀請李、王到種子島開埠,希望李、王能將在日貿易據點由肥前移到南九州,但實際上更直接的緣由卻是島津家希望與李家澄清誤會,王直和肝付兼續作爲調停人的角色,力保島津家絕非綁架了李介的元兇。
“誤會?”李彥直兩手一拍,盧復禮便扯出一面旗幟來,島津家、肝付家的人哪用看第二眼?馬上就認出了旗上繡的是島津家的家徽!李彥直道:“諸位認得這家徽吧?”
伊集院忠朗有些驚訝地道:“這,這確實是我家的家徽!但如何會在李大人手裡?”
蔣逸凡冷笑道:“如何會在我們手裡?這就要問你們了!這面船旗,是那幫劫匪在福建沿海作惡時,於爭鬥中失落的!”
肝付兼續是島津貴久的姐夫,島津忠良的女婿,但兩家的關係並不如他們的親戚關係那般緊密,彼此頗有心病,這次肯來主要是肝付兼續想在這件事上邀利——若李、王肯將在日貿易據點移到南方來,對肝付家也有很大的好處。這時他見了島津家的家徽,心想:“貴久絕無能力獨自遠航。”就問起在福建沿海作惡的那夥倭寇的船隻規模、首腦人物以及在大明沿海爲惡的時間。
李彥直按照田大可的描述,道:“原本只有一艘舊的三桅大帆船,回到日本時,怕已有五六艘了。”多出來的四五艘大帆船,一半是在海上搶的,一半是在鎮海衛劫的,但這其中涉及到大明的臉面,所以李彥直就沒仔細說船隻的來源。肝付兼續一聽去一趟大明居然能有如此大利,忍不住心癢癢,李彥直又道:“那夥賊寇的首腦自稱姓島津,姓名不詳,此外有一個叫新納的部將,還有一個叫秀吉的跑腿——都是日本人!”
伊集院忠朗一聽,趕緊抗辯說島津本家要人絕無一個曾經涉海,肝付兼續心想:“這麼重要的事情,貴久要真的做了,必定是岳父或者貴久自己去,而且家中重將必定要出動相當一部分人!可這兩年岳父和貴久正忙着解決北原、本田的事,頻頻在各種場合中出現,根本不可能消失那麼長時間去大明!”便開口道:“李大人,看來這件事情真不是島津家做的。這兩年島津家的重要人物頻頻在南九州的各個戰場以及外交場合中出現,並沒有一個人失蹤過。此事只要找來南九州見聞稍廣的人一問就清楚了。”
蔣逸凡道:“那家徽和首腦人物呢?”
肝付兼續說:“過去幾年薩摩戰亂頻仍,家徽也許是被盜用了,至於首腦人物的姓名也是可以冒充的啊!”
伊集院忠朗等都叫道:“兼續大人所言甚是!還望李大人明察秋毫,以免中了奸人的詭計!”
王直亦道:“就我所知所聞,亦是如此。”
李彥直回頭與衆部屬商議了一下,蔣逸凡等一時都聽不出破綻,李彥直這纔回頭道:“既然諸位都力證確無此事,那李哲便權且相信諸位。只是家兄的消息,卻又斷了。”臉上便顯得黯然。
島津貴久道:“今天李孝廉肯來,便是願意交我們這朋友!朋友有事,我們一定幫忙!李孝廉放心,若那夥海盜真的到九州來,那他們劫來的貨物一定要脫手,貨物一脫手就一定會留下蹤跡,到時候我們就可按着這些蹤跡找到真兇!救回令兄!”
肝付兼續也說:“不錯!不過李孝廉最好給我們列個清單,將損失的貨物告訴我們,好讓我們留意。”
李彥直沉吟半晌,終於答應道:“好吧。”便命楊舟列出李介座船上十幾款易於辨別的貨物,抄作兩份,交給了島津貴久與肝付兼續。
島津貴久又要提貿易據點南移之事,李彥直道:“我這次來東瀛是爲了救出兄長,沒平安見到兄長之前,沒心情談生意上的事。”
貴久和兼續都無法,均想:“那就只好先幫他解決了這件事再說了。”
此次會面倒也順利,但因是初見,所以中午開始,黃昏沒到便結束,沒有延續到夜晚,貴久和兼續對李、王的大海船都十分忌憚,也就沒邀請對方入灣,會談結束之後李彥直便率衆至種子島暫住,途中王牧民跑到福太和上來,追問李彥直打算如何——李介的事畢竟數他最掛心,剛纔在會談上不好開口,憋到這會終於忍不住了。
李彥直道:“至少表面看來,他們似乎沒說謊。”
王牧民一聽眉頭大皺,他遠航數千裡,大老遠跑到日本來,一直以島津家爲假想敵,原本是不惜一戰,這時聽李彥直這麼說便如陡然間失去了目標,甚是難受,道:“若是這樣,那咱們到底來日本幹什麼!”
李彥直忙勸道:“牧民,你別急啊!”
“不急?”王牧民捶了捶他厚實的胸膛道:“三公子,你算算二公子都已經失陷了多久了!就算他還沒遭遇不測,這會也不知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不急,不急,你叫我如何不急!”
李彥直罕有地咬着嘴脣,偏開頭去,半邊臉有些抽搐,呼吸也有些不正常了,蔣逸凡看見,心想:“三公子的修養越來越好,近兩年來,很少見他失態了。王牧民也真是,人家是兄弟,你只是主從,你表現得比三公子還緊張,那不是讓他難以下臺嗎?”忙試探地問了一聲:“三舍,你……”
“你道我真的不急嗎!”李彥直猛地擡起頭來,這句話竟是沒顧着蔣逸凡,直接在迴應王牧民:“那是我哥哥啊!”他雖然沒王牧民那麼厚壯,但身高與之相彷彿,這時兩手按在王牧民肩上,兩眼直視之,道:“但我不能亂啊!我要救回二哥,可也得對手下這幫兄弟負責!帶着幾千人跑了幾千裡!日本這邊的環境又還不熟悉,情況又是這般撲簌迷離,一個不慎,福建老家就不知得有多少人要喪父子失兄弟!多少女子失去丈夫!我不能亂!我不能亂!”說到最後話,才恢復了平時的冷靜。
王牧民見李彥直如此,也嘆了口氣,道:“三公子的苦衷,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急躁了……”
“不!”李彥直道:“其實我比你更急!不過欲速則不達,事情沒弄清楚之前,還是不能妄動!只希望道乾能早點打聽到消息……二哥啊二哥!你到底在哪裡!”
就在李彥直髮出這句感嘆之時,島津貴久亦在回鹿兒島的船上感嘆,他感嘆的卻是中國商人的富強!因與乃父忠良商量說:“這些唐人的船和炮,真是令人豔羨啊。要是我們也有這樣的好船,好炮,那麼不但能用更強大的力量來完成薩摩的徹底統一,就是制霸整個九州也不在話下!”
島津忠良道:“船我們可以向唐人買,然後再自己學着造。鐵炮惠時、時堯已經學會造了,只是還不夠精良,假以時日一定能造出和南蠻、唐人媲美的好武器來!至於大筒,現在來說就還得跟唐人、南蠻人買。”
貴久想起一個人來,道:“那個叫雷克的南蠻人!”
忠良道:“對!”
貴久便叫來鐮田政年,要他回去後就將那南蠻人請進城來商議大事。說話間船隻靠岸,忽有前哨船隻來報,說在海岸邊發現了一艘小船,不像漁船不像商船,似乎有些怪異,怕是敵人的間諜船隻。此時天色已經昏暗,那艘船因點着三盞燈火,所以倍加引人注目。島津貴久派人前往探視,家將去了一趟後回來道:“船裡有一口棺材,棺材裡裝着個男人,穿着唐人的衣服,好像還活着,不是死屍。只是手腳都被綁住了,連眼睛也被蒙了起來。”
島津貴久聽了越發覺得此事不尋常,親往查探,來到棺材邊,讓人扯出塞住那男人嘴巴的布條,便聽棺材中的男子怒吼道:“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幫該死的倭奴!若我李介有脫困之日,定要率兵踏平倭島,叫你們這幫倭奴全都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