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淚縱橫之後,範長明精神爲之一振,竟似在瞬間恢復了活力,一掃此前萎靡不振的風氣。
“楊相公,範某思來想去,覺得有句話實在要提醒一下。”
“但說就是!”
不知何故,楊國忠初識這個老嗇夫時厭惡鄙視,經過了這些時日以來的高低起伏之後,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了,甚至連此人語氣中隱隱的不恭都全數忽略掉。
“天子遲遲不下詔廢黜太子,楊相公難道就不急,不覺得奇怪嗎?”
原來是擔心天子還未廢黜太子,有夜長夢多的可能。對此,楊國忠則以爲範長明完全是杞人憂天,其實從天子重新掌握朝局以後,就已經在事實上宣佈了太子李亨的末日,至於早一步晚一步廢黜其人,都沒甚分別。
不過,楊國忠卻從範長明的提醒中嗅到了另一種味道,似乎這老雜毛已經不像以往那麼兩面三刀了。
“之所以遲遲沒有下詔廢黜太子,天子當自有考慮,李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再翻過天來了。”
與以往不同,楊國忠今日似乎很有耐心,竟與範長明解釋了起來。
“天子的考慮是想長安政局徹底穩定後再提廢立之事,無非秦晉那豎子是個變數,想等着他離開長安以後,也少了此人干涉太子人選吧?”
範長明的話一語中的,楊國忠微感訝異,他的確是如此揣測天子心意的。而且,楊國忠還認爲,秦晉不論出於何種理由,離開長安就等於主動放棄了對朝廷的影響力,一旦到了地方,鞭長莫及這四個字就是爲此人準備的,如此做無疑是下了一招臭棋。
別看楊國忠在表面上咄咄逼人,其實在骨子裡怕極了此人,只要秦晉帶着他那幾千神武軍離開了長安,自此以後就再難成事。而他將要面臨的最大威脅,也不在朝廷之上,而是來自於駐軍潼關的哥舒翰。
楊國忠在“厭勝射偶”一案中,沒少整治哥舒翰的族人,雖然有着天子的照拂而不至於像皇甫恪那般悽慘,但處境亦一度堪憂。現在這老傢伙緩過神來,還不得猛虎撲食一般的報復啊?
至於新晉崛起的魚朝恩,楊國忠並未將他放在眼裡,別看這廝是第一個受旌節爲觀軍容處置使的宦官,實際上都是水中浮萍,無本之木。也只能在天子面前做一些陰謀讒言之舉,至於在朝廷官場上的較量,楊國忠羽翼豐滿,黨羽衆多,根本就不怵此人。
“以範某私下揣度,楊相公以爲最大的對手是哥舒翰吧?”
“沒錯,正是此人。”
“這原也沒錯,哥舒翰是遠憂,太子的廢立則是迫在眉睫的事啊。”
楊國忠見範長明一直糾結於廢立太子,便又耐着性子打算聽聽他究竟有什麼建議。
“這段時日無所事事,範某想了很多種可能,不知楊相公以爲天子會在衆多皇子中選哪一位立爲儲君呢?”
“這……”楊國忠稍一遲疑,他不是沒想過這種問題,但以天子的強勢可儲君的物色一直不會採納臣下的意見,因此也僅僅是一想而過,難道範長明竟妄想着要影響天子物色儲君的人選嗎?
“天子心思深似海,妄自揣測是取死之道。”
面對警告,範長明卻哈哈大笑。
“楊相公何其糊塗,難道現在的天子還是一年前的天子嗎?”
一時之間,楊國忠有些發懵,難道現在的天子和一年前的天子有是很麼區別嗎?
範長明自問自答:“實話說吧,現在的天子早就不是一年前的天子了,一年前的天子威望如日中天,而今的天子,哼哼…..”說到此處,他冷笑了兩聲,故意停頓不言。
而楊國忠也絕非心思遲鈍之人,又如何能不明白範長明的所指。
現在的天子,處境自然與一年前大大不同。安祿山起兵,朝廷大軍連戰連敗,先失河北,再失河南,甚至連東都都陷於賊手,無論朝廷抑或是天子本人的威望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挫。然則,這並非是谷底,因“厭勝射偶”而起的兵變,則幾乎讓天子的威信損失殆盡。
瞬息之間,楊國忠只覺眼前一亮,但心頭卻猛然一沉。
亮的是他終於清清楚楚的明白了天子的處境與心思,沉的則是他賴以依靠的天子竟然只是在勉勵支撐,外強中乾。
天子遲遲不提廢立太子,原來並非全然是在忌憚某個人,而是在積蓄足夠的力量與威望,以期能在廢掉李亨以後,有足夠的實力來選擇他所屬意的人選。
不知不覺間,楊國忠已然被冷汗浸透了袍服。
範長明見楊國忠久久不說話,便又說道:“現在秦晉離開了長安,對相公而言,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何以見得?”
楊國忠自覺思維有些混亂,竟跟不上範長明的節奏了。
“秦晉在時,天子對之深爲忌憚,必然倚重於相公與之對抗,或許假以時日再進一步也未可知。只可惜,可惜啊……”
對此,楊國忠則擺手道:“秦晉這豎子在京一日,楊某就如芒刺在背,他走了不是壞事。”
“秦晉走了的確是好事,但對相公而言卻絕非僅限於此。”
範長明打啞謎一樣說話吐一半留半截,讓楊國忠很是不耐,便不滿的催促道:
“有話一併說完,如何吞吞吐吐的!”
“是!”範長明躬身又道:“如此,天子纔會將廢立太子提上日程,相公纔可以影響儲君的人選啊。以範某看來,天子所鍾愛的皇子,至少有兩位,一則是榮王李琬,二是永王李璘。”
楊國忠點點頭,的確如此,天子在諸子中確是對這兩個兒子頗爲偏愛。僅從授予他們的官爵上就可以窺得一二。比如榮王李琬,早在開元十五年就獲封京兆牧,遙領隴右節度大使,開元二十三年又加開府儀同三司,天寶元年再授單于大都護。在安祿山造反以後,天子又以李琬爲兵馬大元帥,高仙芝爲副帥。
如此種種,都足見天子對這個兒子的鐘愛。可還有一個問題,李琬的身體不是很好,去歲領大元帥後臥病在牀差點一命嗚呼,今年開了春以後才逐漸好轉。在天下大亂的緊要關頭,立儲君的原則一定是在成年皇子中儘可能選身康體健的。
“範長明,妄議太子廢立,你就不怕死嗎?”
不過,楊國忠卻板起臉來對範長明加以斥責,並未接着他的話頭說下去。
範長明哈哈大笑。
“怕,如何不怕,人哪有不怕死的。但範某這些話卻都是出自肺腑爲相公籌謀的啊。”
楊國忠暗暗冷笑,世人都說爲他籌謀,說穿了還不是爲了自己的利益。但此時議論太子,似乎也不是一個難以觸碰的話題,他的確好奇,天子屬意的皇子究竟是哪一個呢?可惜啊,貴妃伺候天子十餘年,竟一無所出,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哪怕是有個尚在襁褓中幼子,他也會不遺餘力的將其推上儲君太子的寶座。
“嗯,不怕死就好。”
“以範某所見,榮王李琬雖然深受寵愛,但身體孱弱多病,絕非首要人選,永王李璘雖然頗受喜愛,但身體有缺陷,也未必能夠……如果以長幼順序而論還有儀王李遂……”
範長明又將可能的人選一一羅列出來,楊國忠更是有些不耐,說到最後經都是有可能,又沒可能,這不是車軲轆話,等於沒說嗎。
“說到底,還是沒能有把握猜中究竟誰是最屬意的人選啊。”
範長明聽出了楊國忠話中的不滿之意,便又是一笑。
“楊相公莫急,範某原本也不是要揣測天子究竟屬意誰,而是建議楊相公支持誰。”
聞聽此言,楊國忠頓時一愣,下意識的問道:“支持誰?”
“榮王李琬!”
“竟然是他?榮王雖然受到天子寵愛,可是個病秧子,萬一扶上位每兩年就死了,豈非白費功夫?再說,天子又怎麼可能明知李琬身體孱弱,又立他爲太子呢?”
“這正是謀立李琬的關鍵。一旦立李琬爲皇太子,相公若傾力支持,必然得其所倚重,而天子年逾古稀又有幾年好活?到頭來,朝廷上還不是相公……如果李琬沒幾年後也撒手人寰,再立幼主登基,則至少可再保相公二十年前富貴啊。”
範長明爲楊國忠描繪的未來固然令人嚮往不已,但楊國忠也不是幾句話就能哄住的人,雖然這些話也並非全然是癡人說夢,可其中的變數也絕對不小,就說如何影響天子立榮王李琬,就是一個難以繞過去的坎。就算順利的立了榮王李琬,萬一這廝不爭氣死在了天子的前頭,豈非是白費力氣?
但是,這些話楊國忠卻不想與範長明說,雖然他現在新人此人,卻絕沒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今日能夠與之商議太子廢立之事已經是破天荒了。
“廢立太子的事容後再議,且先說說秦晉離開長安之前這段時日的應對。”
“範某以爲,相公當接近全力與之設置障礙,絕不能讓秦晉這豎子得了便宜,否則將來就是十倍的後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