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一怒,流血五步,乃是《戰國策》裡,唐雎對秦王說的話。拜郭允明這個“嚴師”所賜,比起當初在瓦崗寨,小肥的詭辯水平已經提高了十倍不止。非但典故用得精準,其中所涉及到的內容,也與今天隱隱相似。
的確,殺千把個無辜,血洗道觀,對漢王劉知遠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兒。這輩子,無論他,還是常思,郭威,史弘肇等,都沒少殺了人。其中很多死者肯定也不完全是咎由自取。可扶搖子畢竟是一代道家宗師,門下稱弟子者無數,根本不可能被斬盡殺絕。眼下九州分裂,稱王稱帝者也不止劉知遠一家。萬一被有心人拿此事大作文章,甚至暗中出錢出力支持道門復仇。今後劉知遠就有的是時間頭疼了。
無論出門賞景,領兵行獵,還是到訪大臣之家,凡離開皇宮,身邊的防衛力量就必須得加強十倍。甚至求醫問藥,禮敬天地之時,都得多加十二分小心。稍不留神,恐怕就有荊軻、聶政、大鐵錘之流突然跳出來,搏暴君於衆目睽睽之下。
“你倒是生了一張利口!”常思自知在跟劉知遠討價還價這件事上,無法多指責對方。緩緩將刀刃又壓回鞘中。緩緩圍着少年人踱步,“只可惜,生錯了年代!這年頭,空有一張利口沒任何用,想要跟人說理,手中就必須握着刀把子!”
被人繞着圈子盯着看,自然不會太舒服。特別是被常思這種滿身血腥氣的人盯着看,那簡直就像待宰羔羊面對屠夫。然而寧彥章偏偏無法躲避,只能笑了笑,故作淡然狀,“前輩說得在理!可晚輩手中如今沒刀,所以也只能先把該說的話儘量全說清楚!”
“嗯,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常思終於如願佔據了上風,冷笑着停下了腳步,“你今日準備如何了結此事?自己想,別往道觀那邊看,別指望事事都找別人出主意!”
“前輩既然來了,自然由前輩做主!”寧彥章被說得臉色微微一紅,搖了搖頭,輕輕拱手,“前輩剛纔也說過,此刻刀並未握在晚輩手上!”
“嗯?”常思沒想到小胖子學得這麼快,眉頭再度微微上跳,眼睛深處,難得地露出幾分讚賞,“老夫怎麼做主,你都不會抗拒麼?”
“正是!”寧彥章猶豫了一下,滿臉戒備地點頭,“但僅限於晚輩本人。道觀那邊,前輩還得去問問家師!”
“那牛鼻子老道的意思有什麼好問的?若不是你給婉兒出的主意,跟漢王討價還價,此等餿招,就必然出於他這個老糊塗之手!”常思迅速朝道觀方向看了一眼,冷笑着撇嘴。“常某救了他的命,不找他要報酬已經算是便宜了他,他還有怎麼資格在常某面前指手畫腳?”
寧彥章知道自己這邊籌碼不多,果斷閉上嘴巴不多說一句廢話。對方雖然聲稱只爲了救女兒而來,但扶搖子卻不僅僅是他寧彥章一個人的師父。於情於理,長生門一衆道士以及被牽連進來的無辜百姓,都不會再有什麼危險。至於自己,好像掙扎也罷,不掙扎也罷,結果都是一個樣。身爲劉知遠的心腹愛將,常思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自己離開。而自己即便離開了劉知遠的地盤,外邊還有符彥卿、李守貞、杜重威等若干人在等着,照樣無法平安此生。
“繼續說啊,你不挺機靈的麼?怎麼沒詞了?!”那常思卻不肯輕鬆讓他過關,撇着嘴,不屑地數落。“你們長生門上下,就沒有一個機靈的。光知道賣嘴,這年頭,嘴巴再厲害還能強過刀去?”
寧彥章笑了笑,繼續做洗耳恭聽狀。一顆心,卻早已飛到了天邊上。誰握着刀誰就有理,勝者通吃,敗者家破人亡。從唐末到現在,戰火綿延數十年。人們早已習慣了殺戮與背叛,人們將弱肉強食,勝者王侯敗者賊,早已奉爲至理。
可這並不正常。存在,卻未必就合理。一個正常的世道,普通人應該不偷不搶不騙,也能活得下去。人和人之間應該彼此間有一定信任,而不是白首相知猶按劍。更不該每天睡覺時枕頭底下都要藏着一把刀。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而不是誰能殺人,誰就高高在上,出口成憲。
“……一羣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要麼老實在道觀裡蹲着,要麼就先弄清楚了人間規矩,再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插手!像這樣胡亂攙和,早晚得把整個長生門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全搭進去!”將道觀這邊前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爲盡數嘲諷了個夠,常思又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背對着小肥說道:“這次算便宜了你們,漢王那邊,自然由老夫去打官司!但以後,別指望還有其他便宜可佔。還有,你以後請離婉兒遠一些,否則,休怪老夫對你下狠手!”
“轟——”彷彿當頭又被人狠狠砸砸了一鐵鐗,寧彥章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金星亂冒。以後請離婉兒遠一些!離婉兒遠一些!你有什麼資格,跟婉兒在一起?!且莫說你這個前朝二皇子,根本就是別人指鹿爲馬。即便你是真的?在自家小命兒都隨時不保的情況下,你有什麼資格去靠近婉兒?
有股鹹腥的味道,從胸口直衝嘴角。寧彥章咬緊牙關,儘量不讓血從自己嘴裡噴出來。踉踉蹌蹌向前追了幾步,他俯身下去,拱手道謝。“多謝前輩仗義,救我長生門師徒!”
“嗯,順手的事情!不值得一提!”常思的身體微微一頓,腳步繼續以原來的速度向前邁動。身後這個小傢伙抗打擊能力很強,若是尋常少年,被自己勒令不準接近婉瑩,即便不變得失魂落魄,也會跳起來大鬧一場。而此人,卻先想到的是自己對長生門的活命之恩。就憑這一點,倒也不枉他生在帝王之家。
然而,接下來從身後傳入耳朵中的話,卻讓他心頭剛剛涌起了一絲欣賞蕩然無存。“但晚輩必須把話說明白,晚輩與令愛,已經有了白首之約。”
“所以您老最後一個要求,請恕晚輩難以從命!”寧彥章說得很慢,但每個字,卻清晰無比。常婉瑩沒在乎過自己會拖累她,常婉瑩沒在乎過自己幾乎一無所有。既然如此,自己就沒資格退縮,哪怕面對的是常婉瑩的父親,六軍都虞侯常思。
“你找死麼?”常思猛地轉過身,再度手按刀柄,雙眉倒豎,兩眼圓睜,就像一頭被激怒了的獅子。
“晚輩與令愛,已經有了白首之約!”寧彥章的目光與他相對,咬緊牙關,努力做到不閃不避。父母皆愛子女,常思的想法,他能理解。換了自己與此人易位而處,恐怕也不贊成把女兒嫁給一個朝不保夕的傢伙。
但是,自己卻不會永遠都朝不保夕。自己可以努力去改變,努力去抗爭,哪怕最後仍舊會失敗,至少要讓自己這輩子過得無悔無憾。至少要讓常婉瑩知道,她沒看錯人。她選擇的男人,生來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晚輩跟她承諾過,如果脫離此劫,今生永不相負。晚輩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但說出來的話,也絕不會再吞回肚子!”輕輕笑了笑,他繼續補充。就像對方手中的刀根本不存在,周圍也沒存在着數百騎兵精銳。
“你找死!”常思又低聲罵了一句,抽刀出鞘,略帶一點藍色的眼睛裡,殺機畢現。“莫非你以爲,老夫真的不敢殺了你?”
“前輩當然敢!”寧彥章頭皮一陣陣發麻,臉色卻沒絲毫變化。再度向常思拱了下手,非常禮貌地提醒,“無論是爲了漢王,還是爲了前輩自己,殺了晚輩,都可以減少許多麻煩。然而晚輩請前輩不要現在動手,更不要讓婉兒看見。在她心中,前輩始終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見了又怎樣?看見了,剛好讓她死心!”常思鼓起滿身的殺氣,卻無法令寧彥章後退半步。心中有些真的發了狠,笑了笑,握在刀柄上的右手,青筋緩緩浮現。
“死心和心死,是兩回事。況且晚輩也不會束手待斃!”寧彥章笑着側開身體,用腳從地上挑起一根被“匪徒”丟棄的長矛。接在手裡,緩緩拉遠與常思兩人之間的距離。“前輩想要殺晚輩,有的是機會,不必急在一時。選擇在今日,則只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你個黑心腸的小王八蛋!”常思被氣得兩眼噴火,卻始終無法將手中橫刀舉得更高。
雖然已經是兩股生肉,身手遠不比當年。十招之內將眼前的小胖子砍翻,對他來說,卻依舊沒多大難度。只是對方剛纔那句話卻說得實在,真的現在就殺了這小子,常婉瑩悲傷過度,肯定會心如死灰。這輩子甭說繼續嫁人生子,恐怕能再活幾天,都要成爲疑問。而指使李洪濡前來劫持常婉瑩,奪藥殺人的二皇子劉承佑,卻徹底擺脫了麻煩。對他父皇來說非但無過,反而立下了一等一的大功!
想到這兒,常思咬着牙還刀入鞘,喘息着道:“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如今自己能活多久不無法保證,又何必連累婉兒?她,她可是沒有絲毫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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