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未被砍到的潰兵嘴裡發出大聲慘叫,腳下一滑,頓時摔了個仰面朝天。然而,他們卻絲毫顧不上刺骨的疼痛,一翻身,連滾帶爬地掉頭又衝向了隊伍前方。
中箭,可能死也可能不死。被督戰的十將砍上一刀,卻不可能再活着。賬很簡單,近在咫尺的利刃,讓他們的頭腦迅速恢復了清醒。
在都頭、十將們的逼迫下,幽州弓箭手又重新振作了起來,躲在盾牌後,挽弓跟城頭的守軍展開了對射。揹負着乾草的兵卒,也硬着頭皮從後排衝上。將乾草沿着先前的道路繼續前鋪,一尺接一尺鋪向冰牆。
冰牆上,恢復了鎮定的鄉勇們,在鄭子明的指揮下,不停地朝城外傾瀉箭雨。他們的準頭非常一般,但勝在整齊有序。幾乎每一輪箭雨落下,都能放倒十幾名幽州軍。而幽州軍的戰果,則要差得多。射向城頭的鵰翎要麼被冰牆所擋,要麼偏離目標,能真正建功者,十成中的一成都不到。
“靠前點兒,靠前點,把弓都舉起來,別亂放箭,聽老子號令!”見李家寨的衆鄉勇越打越順手,呼延琮的臉上不禁有些發燙。也學着鄭子明的模樣,將麾下拿着角弓的弟兄組織起來,朝着城外發起了反擊,“要射就一起射。看老子的手,老子指哪大夥就射哪!”
“是嘞!”衆好漢們亂哄哄地答應着,紛紛將身體貼向垛口,將角弓舉起,拉成半圓。論射藝,他們自問絕對不在周圍的鄉勇之下,然而給敵軍造成的殺傷,卻與李家寨鄉勇差出好遠。這使得衆好漢很是尷尬,憋足了一口氣兒要奮起直追。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一排接一排的利箭從冰牆上飛落,在幽州軍的隊伍裡,濺起一串串血霧。山坡上的乾草道路迅速被染紅,冰面的血跡也越來越凌亂,越來越刺眼。然而,冰牆外的幽州軍卻好像瘋了一般,對近在咫尺的死亡視而不見。
他們在鋼刀的逼迫下,在盾牌的保護下,一波波抱着乾草,向冰牆推進。前仆後繼,循環往復。將乾草大道不停地延伸,延伸,每向前延伸一尺,都要付出一具屍體。
冰牆上,站在前排的鄉勇拉弓拉得手臂發軟,不得放下角弓,後退休整。又一排鄉勇逆着他們後撤的方向靠近垛口,將角弓撿起,將鵰翎搭上弓弦。“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嘈嘈切切,奏響死亡的樂章。
“換人,換人,手臂發軟的趕緊下去,別逞能。”呼延琮大呼小叫,完全忘記了自我。“先換了其他弟兄們,養足了力氣再換回來!”
年齡比鄭子明大,資歷比鄭子明足,彼此不相統屬,又沒欠後者太多人情。所以,他在後者面前,總能放鬆得很徹底。不像在別處,還要時時注意上司的臉色和自家形象。
衆綠林好漢們,也學着鄉勇的模樣,輪番上陣。每射夠十支箭,就把角弓交給身後的袍澤,自己退到城牆內側恢復體力。陌生的戰術,令他們在執行過程中,難免有些心情緊張。但在緊張之餘,卻又隱隱感覺到了一絲默契,輕鬆。
在緊張的射擊過程中,時間的腳步悄然加速。冰牆上的人影前後交織,冰牆外的人影此起彼伏,血如同噴泉般在牆上牆下涌起,在半空中濺出一朵朵巨大的紅花。日晷移動,一個個生命如同春花般凋零。
時間在無窮無盡、反反覆覆的搭箭、拉弓、鬆手的過程中流失。死亡的鮮花一步步迫近城牆,通過與守軍之間的“消耗戰”,幽州人終於將乾草道路鋪到了距離城牆二十步之內。
忽然,風停了,陽光萬丈。
鼙鼓聲也停了,冰牆下前仆後繼奔向死亡的幽州將士愣了愣,旋即,如潮水般倒卷而回。
幾個站在後排的幽州軍指揮使親自揮舞着認旗上前接應,在距離一百三十步外重整隊伍。潮水般後撤的人流在認旗下再度聚集成團,整隊,列陣,更換武器。然後,再度將面孔轉向了冰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猛然炸起,地動山搖。幽州將士喉嚨裡爆發出一聲瘋狂怒吼,踩着用人血和乾草鋪成的路面,再度衝向了冰城。覆蓋着鐵皮的巨盾上,倒映出一張張猙獰的面孔。
“呯,呯,呯,呯,呯!”城頭上的牀弩,在敵軍踏入距離冰牆一百步範圍內,率先發起攻擊。粗大的弩箭呼嘯着射進人流,帶起一串串殘肢碎肉。然而,同伴的慘死,卻無法將幽州將士從瘋狂中喚醒。他們舉着盾牌,擎着角弓,揹着投槍,繼續沿剛剛鋪好的乾草道路向前飛奔。每一雙眼睛裡,都寫滿了瘋狂。
七十步,城頭上的鄉勇們從開始傾瀉箭雨,一波波接一波,在城外製造出更多的屍體,將乾草道路染得更紅。
六十步,太行山豪傑們也開始引弓攢射,鵰翎成排成片,在進攻的隊伍中,砸出一團團血霧。
五十步,呼延贊、呼延雲、陶三春……,城頭上衆多射箭高手鬆開弓箭,將幽州軍隊伍中明顯服飾齊整的傢伙,單獨找出來陸續狙殺,鮮血溪流般沿着冰面四下亂淌……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擋幽州軍瘋狂的腳步。在鼙鼓聲的刺激下,在底層軍官的鼓動下,在鋼刀的逼迫下,他們一個個將體力和膽量都壓榨到了極致。踩着同伴的屍體,繼續向前奔跑,奔跑,就像一羣羣撲火的飛蛾。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咚咚咚——咚”鼙鼓的節奏猛地一促,然後嘎然而止。
戰場上頓時爲之一靜,撲火的飛蛾,齊齊停了下來。仰頭,望向近在咫尺的冰城,猙獰的面孔上,血痕宛然。
數十面巨盾,迅速在隊伍前方合攏,變成一堵堵亮閃閃的城垛。又一排羽箭從城頭飛落,砸在巨盾表面,叮噹作響。
“舉弓——”“舉弓——”“舉弓——”有人在盾牌後,大聲叫喊。
數以百計的角弓舉起,數百支暗藍色的箭簇同時指向城頭。
“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再度炸裂,宛若半空中滾過一道悶雷。數百支狼牙箭從盾牆後齊齊飛出,砸得冰牆上白煙滾滾,血霧蒸騰。
鼓聲再度嘎然而止,一片死寂中,呼延琮的公鴨嗓子,顯得格外響亮。
“俯低,俯低,將身體儘快俯低,貼着牆垛俯低——”他彎着腰,邁動雙腿,從冰牆的中央位置繼續朝右側飛奔,沿途不停地用手拍打每一個看到的肩膀。
浸了人血的靴子底兒,變得又冷又滑。猛然一個踉蹌,呼延琮的身體晃了晃,摔在了一具帶着餘溫的屍骸上。下一個瞬間,他迅速跳起,繼續奔跑,拍打,不知疲倦。雙手之上,也沾滿了刺眼的紅。
“把身體俯低,儘量俯低。弓箭手,不要慌,尋找機會反擊。順子,順子,不要讓輔兵上來,下去,快下去,小心羽箭!”鄭子明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隱隱帶着幾分焦灼。
饒是預先有所準備,幽州軍的上一輪覆蓋式射擊,也給城頭造成了極大的損失。二十步的距離內,幽州軍將狼牙箭的威力,幾乎發揮到了極致。而用冰水和沙子築造出來的臨時城牆,畢竟不如真正的城牆牢固。很多處垛口竟然被羽箭硬生生砸豁,暴露出垛口後一張張驚愕的面孔。
“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再度炸裂,停止,餘音在羣山間縈繞。
又一波羽箭從城下襲來,將城頭砸得碎冰飛濺,白煙滾滾。更多的鄉勇和綠林好漢被羽箭射中,慘叫着軟倒。僥倖躲開了敵軍攻擊的人,則咬着牙拉開角弓,朝着城下發去一排排復仇的箭矢。
“把盾牌豎起來,豎起盾牌擋箭!木板,沒有盾牌木板就用木板湊合!”呼延琮啞着嗓子,給大夥出主意。常年在裝備遠不及官軍的情況作戰,他已經積累了足夠豐富的經驗。很快,就找到了對抗幽州軍殺招的辦法。
衆鄉勇和綠林好漢們,紛紛從噩夢中驚醒,從藏身處附近找到盾牌,木板,滾木,以及一切可以阻擋羽箭的東西,將它們堵向冰牆垛口。已經被羽箭砸得看不出形狀的垛口,迅速恢復了遮蔽功能。新的一輪狼牙箭伴着鼙鼓聲破空而至,卻紛紛被障礙物阻擋,殺傷力迅速降低。
“直娘賊,王八蛋,仗着契丹人施捨的弓箭嚇唬人,有種你就……”呼延琮自一塊厚重的木板後,探出半個身體,一邊朝城外施放冷箭,一邊破口大罵。
“小心——”鄭子明一個箭步撲上去,將其撲翻於城頭,“外邊有投槍!”
話音未落,數百支投槍,無聲無息地被幽州軍擲上了半空。先向上飛了二十幾步,隨即猛然掉頭向下。
“啪啪啪啪——”剛剛豎起的盾牌和木板,被投槍鑿得四分五裂。更多的投槍則直接繞過盾牌和木板,划着弧線砸在了冰牆頂,給守軍制造出大量的傷亡。
“奶奶的,老子跟你們沒完!”呼延琮一把推開鄭子明,從身邊拔出一根投槍,反手朝城外擲了出去。“今天不是你們死,就是老子死!”一邊罵,他一邊拔出第二支,第三支,擲向敵軍的頭頂。又一排狼牙箭伴着鼙鼓聲飛至,嚇得他趕緊臥倒,將身體緊緊藏在了垛口之後。還沒等他再度爬起來,數百支投槍再度從半空中落下,砸得他周圍冰屑四射,逼迫他將自家身體儘可能貼在垛口後,輕易不敢擡頭。
羽箭,一排接着一排,無窮無盡。
盾牌,木板上,迅速被羽箭覆蓋,就像一隻只受驚的刺蝟,“豎起”了厚厚的白毛。
冰屑,水霧,冰塊,不停地從城垛口處飛落。原本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城垛口,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形,變薄,薄得可以透出躲在後邊的人影。
“嘩啦啦——”忽然,冰牆正中央處一個垛口徹底垮塌,將正在彎弓反擊的兩名鄉勇,直接暴露在了幽州軍的目光之下。
數十支狼牙箭緊跟着破空而至,將這兩名鄉勇射得倒滾出數尺,渾身上下染滿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