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壓根兒沒想到平素對家人十分照顧的韓匡美,會讓他們去送死。也許,想到了韓匡美的圖謀,卻甘之如飴。右軍都指揮使韓匡獻和親衛都頭韓德威兩個,很快就從大軍當中挑選出了兩千名尚未染上風寒的勁卒,飽餐戰飯之後,再度撲向了李家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驚天動地,震得樹梢頭簌簌冰落。來自幽州的勁卒們,在五名指揮使和韓匡獻本人的統率下,分成前、中、後三波,一波接一波,緩緩靠向了冰牆。
每一波,都由兩個營頭組成。每個營頭裡,都足足塞滿了三百名戰兵。親兵都頭韓德威則帶領一百多名手持鬼頭大刀的壯漢,在距離冰牆三百步遠的半山坡上呈一字排開。如果有人在鼓聲響起後,敢退向這道人牆,迎接他的,必將是兜頭一刀。
總結了昨天與守軍交戰時吃虧的原因,韓匡獻在臨出發之前,幾乎把營地內所有大型盾牌,都搜刮一空。故而此刻每一個營頭的最前方,都豎起了幾十面高大的盾牌。包在盾牌外側的鐵皮,被早春的旭日一照,像鏡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幾百面“鏡子”在山坡上梯次鋪開,寒光層層疊疊,令天地間一切頓失顏色!
沒有拿到盾牌的兵卒,則排成稀落的縱列,緊跟在持盾者身後。除了緊握在手裡的兵器之外,他們每個人背上,都背了粗粗的一大捆乾草。隨着人腳的移動,乾草捆兒也不停地上上下下。於高處望過去,就像一羣正在滾糞團的蜣螂!
“奶奶的,他們要幹什麼,點火燒開水麼?”冰牆上,呼延琮被幽州軍的古怪打扮,弄得滿頭霧水,瞪圓了眼睛,四下找人諮詢。
“呵呵呵……”人羣中爆發出一陣輕鬆的鬨笑。雖然猜不出敵軍的用意,但無論是李家寨鄉勇,還是太行山豪傑,都沒感到絲毫的壓力。
他們昨天已經給過敵軍一次教訓,今天肯定還能給敵軍第二次。事實早已證明過了,所謂幽州精銳,其實就那麼一回事兒!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捱了刀子後會死,中了箭後會喊疼。只要你能狠狠給他們幾下,就不必在乎他們耍什麼花樣。
然而,很快,大傢伙的笑聲,就變得苦澀了起來。
幽州軍出陰招了,他們把手中的盾面,遙遙對向了城頭。
早春的旭日掛在東南方,明晃晃的盾牌樹立於冰城之北。盾面與冰城相對,一道道寒光從斜下方騰空而起,一瞬間,就把城頭上的漢家將士,照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呼延琮身材高大,盔甲華麗,因此被好幾面“鏡子”同時照顧,晃得雙目不能視物。“奶奶的,韓匡美你個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衝過來受死,拿着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麼本事?!”擡起右手護住自己的雙眼,他用左手指着冰城外,破口大罵。淚水,鼻涕,稀里嘩啦流個不停。
“韓匡美,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衝過來受死,拿着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麼本事?!”
“韓匡美,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衝過來受死,拿着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麼本事?!”
“韓匡美……”
來自太行山的綠林豪傑們,向來唯大當家呼延琮的馬首是瞻。也齊齊扯開嗓子,將叫罵聲一遍遍重複。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努力叫罵,山坡上的幽州將士都充耳不聞。只是繼續高舉着盾牌,呈分散陣形,一波波,緩緩上涌,上涌。盾面上反射的寒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強,搖晃,擺動,從東掃到西,再從西掃到東,把守軍將士刺激得頭暈目眩。
“呯!呯!呯!”陶大春忍無可忍,率先指揮着牀弩向敵軍發起了攻擊。三支粗大的牀弩帶着風聲撲向層層疊疊的盾牌,一支落空,兩支命中。被射中的巨盾瞬間四分五裂,銳利的弩箭餘勢未率,將藏在盾牌後的幽州兵卒挑起來,繼續飛行,所過之處,鮮血淅淅瀝瀝在山坡上灑出了兩道醒目的豎線。
幾名不幸被人血澆了滿身的幽州兵卒,尖叫着跳開,揮手在臉上亂抹。然而,沒有被牀弩波及到的幽州兵卒,則對半空中拋灑的鮮血視而不見。他們繼續跟在其他盾牌之後,緊握長槍、短刀、角弓,默默前行。每個人的眼睛裡頭,都閃着堅定與瘋狂。
“呯!呯!”又有兩隻牀弩脫離城頭,呼嘯着撲進了盾牌之海。一支落空,另外一支,則將一名幽州十將連人帶盾牌,釘在了地上。倒黴的十將手握弩杆,慘叫着掙扎,旋轉。兩條染滿了鮮血的腿,以弩杆爲圓心,畫了一圈又是一圈。
一名副都頭打扮的傢伙,快速跑過去,揮刀結束了他的痛苦。隨即,又是刷刷兩刀,砍斷了弩杆,順手從血泊中撈起了盾牌。剎那過後,中間被射了個窟窿,四周染滿的血跡的盾牌,被副都頭重新舉起,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幾個先前尖叫着躲到一旁兵卒迅速恢復了勇氣,靠攏過來,跟在了副都頭身後。就像一羣覓食的螞蟻,再度找到了新的領路者。
“咯吱咯吱咯吱——”藏在冰牆內側的李家寨輔兵們,大聲喊着號子,用肩膀拖着拉動弩弦的繩索。城頭上的裝填手們,則一眼不眨地盯着弩車上的標記,盼望着拉弦橫杆能快一點兒向標記靠近。
只要橫杆越過指定標記,他們就可以用機關將弩弦勾住,然後再度裝上巨箭。
然而,拉弦橫杆卻好像被凍住了一般,半晌,才能移動寸許。祖師爺魯班當初創造弩車之時,於心不忍。只賦予了此物驚人的殺傷力,卻剝奪了其裝填速度和射擊準頭。所以,任裝填手們如何咆哮,叫罵,都無法令拉弦橫杆“爬行”的速度加快分毫。(注1)
趁着弩車裝填的間隙,冰城外的幽州軍繼續向前推進。很快,就來到了距離冰城一百五十步處。
那是進攻一方,最後的安全線。再往前,便是一片綿延不盡的冰面兒。爲了個給進攻方製造麻煩,昨天夜裡,李家寨的鄉勇們,又用化開的雪水將冰面兒重新“修補”了一遍。昨天所有能用肉眼能找得到的落腳點,如今都被冰面徹底覆蓋。從一百五十步處直到冰牆根兒,整片山坡凍出了一個巨大的冰殼,光滑如鏡。
然而,幽州軍指揮者的智慧,再度令防守方的將士們,感到了無比的震驚。只見隊伍後方有人將令旗一擺,隨即,鼙鼓聲由激越轉爲低沉。跟在盾牌後第一順位的幽州兵卒們,迅速蹲下身體,從背後解下了乾草捆。緊跟着,以彼此相鄰的五個人爲一組,手腳並用,將乾草向前鋪去,轉眼間,就在冰殼上鋪出了數十條幹草通道。四尺寬窄,一丈長短,通道的末梢,遙遙指向了冰牆!
用光了乾草的兵卒迅速轉身,將自己藏回了舉盾之後。第二波兵卒從背上解下乾草捆,將前一波同夥的動作迅速重複。轉眼,就將乾草通道又向前延伸了一丈半遠,與周圍的冰面相互映襯,金光燦燦,瑞氣縈繞!
“射,趕緊射,射死他們,射死他們!”城頭上的守軍先是被驚得說不出話,隨即,便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怒吼。剛剛裝填完畢的牀弩,再度發威。將五支鋒利的弩杆一字排開,齊齊朝城外的幽州軍頭頂砸了過去。
因爲距離足夠近,敵軍站位又比先前密集,五支弩箭,全都命中了目標。紅色的血光和粗大的冰渣四下迸射,被穿在一起卻沒有立刻死去的幽州兵卒,手腳亂舞,大聲慘叫。然而,其餘幽州兵卒卻在隊伍中都頭、十人將的督促下,繼續用乾草鋪設通向冰城的道路。每一個呼吸時間,都能讓道路向前延伸數尺。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太行山的好漢當中,有許多人按耐不住,用角弓朝城外射下了羽箭。一百二三十步的距離,大部分羽箭沒等抵達目的地,就已經失去了力道。零星幾支飛至,被早有準備的幽州盾牌手用巨盾一擋,“叮噹”一聲,倒飛回數尺,軟軟地落在了冰面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忽然又變了節奏。將來自隊伍末端的命令,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每一名幽州將士的耳朵。
“王六斤、李土生、張狗剩,你們三個舉着盾牌前移,頭前替大夥開路!”一名都頭打扮的傢伙,豎起耳朵聽了聽,隨即開始給自己麾下的盾牌手們分派任務,“許大頭,伯顏、盧四,你們三個,站在原地,用盾牌晃城上守軍的眼睛。趕緊,都不要耽擱。韓將軍在後面看着咱們!”
“啊,啊,是!”被點到名字的盾牌手們,苦着臉答應,然後各自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舉起盾牌去執行任務。
幽州人命苦,幽州人命賤,幽州人只有依附於強者才能避免被契丹老爺搶個精光。而像韓匡贊,韓匡美和韓匡獻這種“強者”,在爲他們提供最少的庇護同時,卻能對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生殺予奪。他們今天服從命令,的確有可能死於弩箭或者流矢之下。而如果他們今天拒絕服從命令,則死的將不只是他們自己。
與這一支的幽州兵的情況類似,臨近的其他各支隊伍,也都根據鼙鼓聲中傳來的軍令,調整了作戰部署。轉眼間,便有數十面巨盾被堆到了最前方,成爲鋪路者的最後屏障。另外數十面巨盾則被集中成了一整排,將早春的日光,一波波射向了城頭。
城頭上的守軍被晃得兩眼發花,發射到城下的羽箭,愈發凌亂不堪,並且毫無準頭。城頭上的牀弩不斷髮出咆哮,然而,每一輪射擊,給進攻方造成的殺傷,卻始終都保持在個位數,根本無法阻止對方的前進腳步。
冰城外,得了勢的幽州軍,卻愈發氣焰囂張。乾草鋪就的通道,很快就已經延伸到了距離城牆根七十步之內。還有數十名擅長射藝的傢伙,偷偷地跑到了盾牌後,朝着城頭拉開了弓弦。
“嗖嗖嗖……”突然飛上城頭的羽箭,將守軍打了個猝不及防。數點紅霧飄起,幾道血痕順着冰牆的垛口蜿蜒而下,轉眼被寒氣凝結於冰牆外表面,一道道,觸目驚心。
被激怒的守軍,頂着迎面而來的鏡子反光,朝着偷襲者還以顏色。雙方發射出的羽箭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不斷帶起紅色的血霧和白色的冰渣。雙方的持弓者很快就都紅了眼睛,努力尋找着目標,恨不得將對手一矢封喉。
“弓箭手,弓箭手準備。”鄭子明穿着一雙纏滿了麻繩的布靴,在城頭上快速跑動。一邊跑,一邊用力將手裡拿着角弓的李家寨弟兄,推向冰牆垛口。“不用慌,不用盯着下面看。先保護好自己,然後聽我的命令,用耳朵聽就行。正前方,七十步,向上將箭桿擡高半兩個指頭,準備拋射!”
早已習慣於服從命令的李家寨鄉勇,紛紛從憤怒中恢復了理智,貼着冰城的垛口,用力拉開角弓。羽箭斜向上指,同時側起耳朵,等待將令。
“預備——”鄭子明迅速停住腳步,目光左右掃視。隨即,將銅製的哨子塞進嘴裡,奮力吹響,“吱——”
“吱——”短促的哨音,在城頭回蕩。早已形成了條件反射的鄉勇們,毫不猶豫地鬆開了弓箭。一百五十多支羽箭,齊齊飛上了半空。先向上飛出了四十餘步,隨即,迅速掉頭下墜。
剩餘的二十幾步距離,對高速飛行的羽箭來說,僅需要短短半個彈指。精鐵打造的箭簇,從高處繞過了盾牌,直撲藏身於盾牌後的幽州弓箭手。
“噗噗噗噗噗!”鐵器刺破皮甲和肌肉的聲音連接成串,敵陣正中央處,對着冰牆位置,飄起了大團大團的紅色煙霧。足足有三十名幽州弓箭手,被凌空拋射而至的羽箭擊中,慘叫着在地上翻滾,掙扎,鮮血將剛剛鋪下的乾草,染成火焰般顏色。
“呀——”幾名未曾中箭,卻被嚇破了膽子的兵卒丟下手中乾草,掉頭朝後逃去。才跑出了三五步,本隊十將已經衝了上來,迎面就是一記橫掃。
“噗!”紅光四射,一雙雙寫滿驚恐的眼睛騰空而起,翻滾,旋轉,久久無法合攏。幾個失去頭顱的屍體繼續前衝數步,轟然而倒。
注1:牀弩最早出現於春秋戰國,大規模應用是在漢朝。但民間習慣把一切木製器具的發明,都歸功於魯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