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引路 10

回頭看一眼山下平安城中萬家燈火、宛如白晝,家家門前高掛白色燈籠,喪輦停在城中心,鵬顯跪在紙火盆前,不斷添紙錢,光火照耀中他神色平靜。

身後跪十二歲以上的世子、公主們,世子神色恭敬,公主一臉愁容,所有人眼神異樣的望着擋住火光的身影,鵬顯的背影在他們眼中高大無比,擋住了所有視線,也像是一座大山壓在衆人心頭。

該何去何從、是死是活,他們的命運都掌握在鵬顯手中,只因他是儲君,幾分歡喜、幾重愁,臉上表情代表不了內心的想法,唯有從眼色能夠讀懂一二,可惜今晚沒有人顧及他們是何種想法。

鯤鵬九天將、第一雨神龍,上水遷魚率領鯤鵬騎兵跟個喪門神似的杵在他們身後,神色異常凝重,雙眼直盯喪輦上白簾中若隱若現的四海共尊。

眼前是詭異的靜,除了火盆中火光,剩下就是香案上的煙雲,看那莊重威嚴的喪輦、煙火微微中讓人忘記了呼吸,就像是來到魔神古剎,身心震驚、靈魂出竅。

四周三丈一片空地上,擺着各式各樣的祭品,每樣祭品旁守着一盞燈,燈芯忽高忽低、搖擺不定,祭品外圍七星守壇,七人好似雕像、擺相威嚴七星軍,穩鎮壇中。

七星外圍,三十六道白線、線上穿着面錢,面錢在繃直的線上微微顫抖,白線穿透粗壯的白色蠟燭,蠟燭頂端燭火噴焰,火燒着蠟燭、待到燒斷白線時,就是過橋時。

通往冥界有十橋,金橋、銀橋、奈何橋...寬窄長短不同的橋,有筆直的、有彎曲的,有高聳的、有低沉的,錯綜複雜的穿梭在白燭橋墩之間,展向十個方向,卻無一相交,橋面各不相同,有鋪金的、有流血的,有飄雪的,也有荒涼的...十橋盡頭有十殿,幽冥殿、閻羅殿、轉輪殿...十殿閻君穩坐轎中,轎旁小鬼打鬧、夜叉巡遊,判官提筆觀看生死簿。

整個平安城中心就跟陰曹地府差不多,像是來到陰間界,面錢爲引、白線牽渡,白蠟照路、十橋通冥,十殿接引過橋之人。

圍繞城中心,一片白照亮了夜空,卻是另一番景象,白旗招展、白鶴銜花,白幢肅立、白綾飄飛...

此刻正是四靈獸踏四門之時,東方朝陽門、樂律聲鏗鏘激昂,青龍身子從城門口穿過,高大的龍頭伸向城外,城外空地一堆堆的大火,煙雲繚繞處,若隱若現的惡鬼、遊魂不斷掠過。

龍頭展望左右,三起三落、七步一撲、三步一退,龍尾甩打鑽出城門,威靈雲霧中,青龍所過之處、惡靈紛紛跑開,哭泣的、咒罵的、求饒禱告的,攔路示威、緊隨龍尾的...百態人生、百態攔路鬼,餓死的,上吊的、被人暗殺的、無法入墓的...

青龍猛打四方、行雲布雨,行雲採取強硬手段直接打散、布雨是給些施捨讓走開,趕走一批、又來一批沒完沒了...

用世人的說法,聖尊歸天、百鬼攔路,想要瞻仰聖容的、想要討個一官半職的,還有截駕行刺的...活人不知死後事,神鬼一說自人類世界一直存在,所以在鵬舉下葬這天才有這般景象,不論世人怎麼做,都是爲敬孝道,都想討個平順,不論是裝扮惡鬼的,還是掌龍的...這也就是天下主宰才能擁有這般排場。

說實在也就是個死人,與路邊乞丐死後沒什麼兩樣,但兩者區別在於身份不同,鵬舉下葬對天下來說就是一場盛會,乞丐卻是另一種說法了,乞丐死了對世人來說是乾淨,對同伴來說是種解脫...其實生來死去真不一樣,衆生從來都不平等,鵬舉與乞丐對等的只有一個“人”字,生來獨一無二、死後芸芸衆生。

一片火焰中朱雀踏南門,白虎開西門、玄武鎮北門,唯有北門前玄武獸面對眼前攔路鬼沒有任何動作,燈火照耀下它背後孝道碑是那麼高大...

城中一小販,在租房內三口小家,跪在香案前、桌上擺着單調的貢品;店主在廳堂內二十來人一大家、桌上貢品豐富,文人跪地寫着輓聯、俠士卸劍...每家每戶,每個人都穿着孝服,突然“咚、咚咚...”火炮聲響起,跪在地上人們三跪九拜,端起貢品舉在頭頂往外走...

來到門外,貢品放下、抱起孝道碑齊齊向城中心走去,低沉的樂律迎合沉重的腳步,鵬顯三跪九拜,白青離大喝“起喪...”

喪輦升起、站在原地就像是迷路的人,左顧右盼、輦駕擺去擺去...一道火符升空,白青離大喝“祭天、祭地、祭陰曹...”

鵬顯額頭頂香,率衆孝子拜天、拜地、拜陰曹,所有人依次將手中香丟進火盆,轉身邁沉重搖晃的步子,端起一盞燈與貢品,吹滅燈、抓起貢品丟向四周。

過了許久,十殿同時大喝道:“聖尊凡塵已了,何故留戀!”

喪輦猛轉東方,像是個突然有了方向的人,腳步從容直奔金橋方向,孝子們放聲大哭、喪輦放慢了速度,就像是心中有千萬個不捨的人,全是放不下,哭聲越大喪輦的速度越慢,直到停止不前,又是左顧右盼,回頭想要往回走,白青離筆下一道火符封住去路,大喝“聖尊一路走好...”

“恭送聖父...”

“嗚哇、我的聖父呀,爲何丟下孩兒獨自離去...”

孝子們痛哭不已,三跪九拜,再次吹滅一盞燈、貢品飛散,白青離大喝“生死一線天、塵世緣已斷、莫留戀、莫回頭...”

輦駕前四道白線被燒斷,面錢灑落一地,十殿再次喝道:“既已陰陽兩隔,何故停步不前?”

又換一個方向,孝子大哭不捨挽留,就在喪輦迴轉時,白青離火符封路“聖尊一路走好...”,孝子吹滅燈,貢品飛天、白青離大喝“陰陽兩重天、往事擱世間、陰世現、往生見...”

喪輦走走停停,十殿催令喝喝,孝子哭聲連連,白青離致詞封路...輦駕踏遍九天十地,來到金橋邊,回眸一望、金橋崩斷...

“牽線引渡,修路補橋...”白青離喝道。

孝子們排列有序、幾人共撿地上一條白線,鵬顯撿起面錢穿在線上,身後人牽着面錢遞往身後...

此殿陰曹站在斷橋邊,喝道:“金橋已斷,此路通不得,誰來補橋?誰修路?引渡聖尊往生殿?”

孝子們眼前貢品早已散完,一手牽線、一手捏錢,此刻金橋崩潰,喪輦擱在半路前不得、後退無路,大哭聲中鵬顯喝道:“誰來助我修橋補路,恭送聖父往生還?”,孝子們連問三聲,語氣中滿是無助、悲痛,讓人聞之淚下。

頭頂白鶴飛來、白旗迎風、白幢轉旋...城中百姓爭先恐後道:“我來修橋、我補路、恭送聖尊往生還...”

一老頭抱着孝道碑,三跪九拜放在喪輦前頭、懷中掏出錢財拋向斷橋處...婦女、俠客、小孩、商家...芸芸衆生,孝道補路、金錢修橋。

羣情熱誠中,白青離喝問道:“金橋天下金錢鑄,孝道引渡可曾復?”

天下金錢脩金橋,衆生敬孝修此路,金橋是否能回覆?斷橋處陰曹們面目猙獰,燈火照耀下每個都變成貪婪,趕忙撿着橋上金錢、揣進腰包,撈着橋下面錢、金銀,紙醉金迷,他們就像喝醉了般,大笑道:“使得、使得,金橋能復、可渡、可渡...”

金橋修復,喪輦來到往生殿前,一個聲音就像九天玄雷般,大喝道:“此殿容不下我!”

四海共主,主宰天下,死後豈是一往生殿就能讓其屈尊就位的,來到奈何橋邊、此橋又斷、蒼生修橋補路...

不遠處鯤鵬第七將、千面龍,葛狂望着那個裝扮陰曹的混蛋們個個腰包鼓鼓的,寬敞的衣衫被金錢撐大了很多,每個人就突然增肥一圈,此時衆生正在修第五橋...

他擺了擺手,一騎兵來到他身邊恭敬道:“七爺。”

葛狂指着一快要走不動的陰曹道:“你給我盯緊了他。”

騎兵神色緊張道:“難道這是刺客?”

“他刺個屁,你能不能有點腦子,咱們維持喪會,那個王八蛋敢行刺。”

“呃!不是刺客啊,七爺盯他幹嘛?”

葛狂小聲道:“你沒看見那混蛋踹了很多錢嘛,這麼一會功夫,比我一年俸祿都多,明天早上找他分錢。”

他很得意的拍拍士兵肩頭,眼睛一擠,意思說你看我多有腦子,這士兵卻有些無語道:“七爺,你還在乎這點麼?”

“屁話,誰跟錢不親啊?這是個好東西,它辦不到的事不多。”

士兵更加無語了,堂堂鯤鵬第七將,這話要是傳出來,忒丟人,看着陰曹道:“其實我覺得他們挺不容易的,裝扮那個多累啊,整個喪事都不能吃喝,再說了那些錢雖然他拿着,但也需要跟兄弟們啊,十殿小鬼的那麼多,分攤下來也就沒多少了。”

葛狂一把揪住他耳朵,咬牙道:“不許躲,你要是敢呲牙咧嘴的叫喚,讓老大跟太師看見咱倆小動作,我颳了你。”

士兵眉頭亂跳,痛的咬牙,可真不敢有過分的動作,吸着冷氣道:“我盯、盯盯盯、盯死他...”

葛狂笑道:“這纔是我的好士兵嘛!我最近手頭有點緊啊,錢到手纔是王道,我這個辦法不錯吧。”

士兵身板筆直道:“我就喜歡七爺的這種帥氣。”

“嗯嗯,去吧、告訴兄弟們給我擦亮眼睛,咱們這塊不能出任何差錯。”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忘摸摸他那自以爲完美的眉毛,看在手下眼中,簡直比見到真正的陰曹還要瘮的慌。

喪輦來到最後一殿、“轉輪”殿前,高空那個聲音帶着無奈、嘆息道:“吾乃四海共尊聖賢高闕主宰、非吾不願,實在是陰曹地府、冥界十殿容不下。”

十殿齊聲道:“辭陽須走陰間道,十殿乃生死輪迴之地,若生死都留不下聖尊,意欲何往?”

此時整個平安城靜的可怕,許久之後那聲音道:“生生世世輪迴掙扎者、悲...”

一個悲代替了世間多少辛酸與淚、包含了多少世情滄桑,是對一切渴望的無奈,是一切希望的塵埃落地,最難受的掙扎苦笑堅強的面容,只有經歷的人才會懂!

又過許久,此時快接近子夜,一隻大紅公雞被鵬顯丟飛在空中,破空的扇翅聲、公雞驚叫鳴啼,空中那個聲音像是突然清醒了般,語氣堅定道:“生有何樂,死又何哀,歡無可喜、悲也無趣,何不身來瑣事隨身消,去吧...讓它去吧...本尊身爲天地主宰,該往天界。”

十殿道:“天界無路絕空寂,四時交替風雨迷,不見接引誰人渡,十世嘆息現天路。”

“上天無路我有千將百萬兵...”

衆將士揚舉手中兵,聲勢浩蕩暴喝:“殺...”、“啪啪啪”腳步踏得地面抖動,衆志成城、一股凌厲的意志直逼頭頂天。

有道是:戰意涌溢衆將豪,不斬絕空誓不休,爲君征戰鑄天道,金戈鐵馬踏九霄。

“四季有迷惑、本尊無懼風雨...”

十殿道:“卻無接引怎可渡?”

“何需接引解渡、本尊有蒼生引路...”

十殿再次問道:“若無十世善,嘆息牆隔斷。”

衆將士揮動手中兵,大喝“戰、戰、戰”,白鶴飛空、四靈獸顯威,孝子們三跪九拜、萬民敬道,五方天帝大喝“開道”...

青龍狂奔東方、白虎猛開西路、朱雀展翅撲南天,玄武馱碑走北門,百姓們猶如洪流各自回到家門口端起貢品,急匆匆衝向四面八方。

高空那個聲音道:“何需十世修善,一世嘆息足以,蒼生引路、本尊登天路,可渡?”

“渡得、渡得,只是神靈的嘆息、那是無法穿越的牆,聖人無嘆息嗎?”

轉輪殿前出現一座方臺,臺上擺一鏡子,喪輦出現在鏡面中,鵬舉眼前白簾捲起,露出他那張熟睡的臉,沒人任何表情、死人當然不會有任何表情。

此臺是轉輪王的孽臺,孽臺鏡叫做孽鏡、又稱“業鏡”、合起來叫做孽鏡臺。

空中嘆息道:“孽鏡臺中有嘆息,一牆一嘆一朝夕,朝夕嘆息終成孽,嘆息牆上刻皺晰。”

轉輪王大聲道:“既已嘆息築成牆,聖人何處渡天堂!”

“吾爲聖尊,隨處可去...”

喪輦後方白青離一道火符升空,輦上鵬舉身上衝出無量光,組成一道金色身影,金身與輦駕上鵬舉一模一樣,低頭看了一眼孽鏡臺,回眸一顧、擡腳踏碎臺上鏡,化作光雨衝上天霄...

白青離痛哭的聲音激昂道:“送行...”

孝子們痛哭聲中喪輦快速離去,百官隨駕,萬民哭泣,煙火升起、照亮了夜空,城外四門白燈、白鶴、民衆戴孝一片白,雪獅子、白鹿、白鶴飛空...頭頂是飄飛的紙錢,每個人拄着腰間喪棒,組成一條長長的白龍,跟在白紙火之後...

聖尊歸天、天下白,蒼生引路送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