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九月中旬末,突降了三天的暴雨,燥熱的天氣一下被打的七零八落,一絲初秋的爽利撲面而來。

秦王李世民,江州道行軍大元帥在這絲爽利秋意中出發了。

長安對於他的出征習以爲常,按部就班的各顧各的生活着。

承乾殿裡的女人和孩子們依然過着她們平常普通的每一天,這個丈夫,這個父親,對她們來說一直樹立在心中多於眼中。

齊王妃楊淑形依然時常去對門串串,已經生養了兩個大胖小子的秦王妃交給她很多育兒經驗。她的孩子,秦王世子李承乾今年已經已經快五歲了,二子李泰也已經三歲多,總是在一起玩。襁褓裡的齊王世子看着兩個哥哥跑來跑去,鬧個不停,咯咯直笑。撲騰着他的小胳膊小腿也想和他們一起玩。

女人,孩子,其樂融融,到是一副和睦美景。

朝堂上,太子李建成依然風淡雲輕,和往日沒多少改變,依然是對陛下恭敬孝順,對朝臣溫和有禮。大唐太子儀表堂堂,風度翩翩之中因這一場河北的勝利多了那麼一分微妙的威武,恰到好處,適可而止。

衆人都心服口服,再不敢生出二心。

李建成是個謹慎的人,即便知道朝堂上人心涌動着想朝他這邊來,但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皇子交朝臣,那是忌諱的事情。

但朝臣不能交,自家宗室裡的親戚兄弟們聯絡一下感情總還是可以的。

怎麼說自己也打了個勝仗,出去了快一年,回來以後在東宮裡稍微慶祝一下,也不爲過。

這個時機也湊巧,剛好他回來沒多久,秦王就出去打仗。二王不想見,大家都省心省藉口。

作爲慶祝嘛,自然是給大家一個機會 好好拍拍馬屁,聯絡一下感情。本來堅定的太子黨可以顯擺一下,搖擺的牆頭草們也可以見機行事,秦王黨一派的嘛,能爭取的就來,不能爭取的就算。這就是給大家一個表白的機會,個人自己看着辦吧。

於是乎,一貫低調的東宮這一天難得的熱鬧起來,開一個大派對,歡迎大家參加。

對比各路神仙羣魔亂舞,李元吉覺得自己哪邊都不能算,可又哪邊都沾邊。

大哥說的對,選定了站一邊是最好的選擇。無論對錯,至少找到一個可以堅持的方向。最怕得就是哪邊都站,哪邊又都站不牢。

大哥當年出征河北,他日夜思念。如今回來了,相對無語,連偶爾的目光交錯也隨即就彼此分開,一種莫名的疏遠和尷尬。

現在二哥出征幷州,他竟也有些思念起來。打仗的事,他並不擔心,只是。。。。。。一想到二哥說回來以後就上奏之國,就坐立難安。

答應了二哥的事,不能反悔。離開大哥,離開長安,他心裡又不是個滋味,拉扯着放不下。

心裡的煩惱,找大哥傾訴已然是不可能。二哥也不再身邊,和他那幫子親信,他也搭理不上。和自己身邊的人說,也不行,這事太亂七八糟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和淑形說,又 覺得沒這個必要。找來找去找不到半個可以傾訴的人,活生生悶死。

心裡悶,那就只能喝酒。

一杯接一杯,喝的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偏生喝悶就不醉人,喝得越多,人越清醒。

只是燥熱,混合着夏天最後一抹熱氣,蹭蹭蹭的往頭頂上涌,差點就熱氣騰騰雲霧繚繞。

抹一把頭上的汗,他起身。

“更衣。”低語一句後便自顧自轉身走。

身後的內侍立刻跟着去伺候。

出了門,一陣微風,吹散頭頂的熱氣,李元吉精神一振,在廊下腳步停了停。

前面一陣爽朗輕笑,伴隨着虛浮的腳步聲。

李元吉擡起頭。

太子李建成搭着一個小內侍的肩頭正緩緩走過來。

李建成側着頭,並沒有看到對面的人,只顧着和身邊跟着得王珪低語,白皙優雅的手指偶爾在半空劃出半個圈,然後細長的眼眸微微一眯,嘴角漾開一絲輕笑,溢出爽朗笑聲。

他顯然喝得有點多了,半拉身子依靠在身邊那個清秀的小內侍身上,腳步略顯得拖拉虛浮,好似合着舞樂翩然。

李元吉看得癡,愣住一時竟不知行禮。

反倒是東宮庶子王珪仰頭瞥到他,急忙躬身行禮。

“拜見齊王殿下。”

李建成的手指頓住,臉上的輕笑也停住,微微側頭,目光如過水涼風,拂面而去。

李元吉一個激靈,急忙低下頭拱手施禮。

“大哥。”

聽到這一聲大哥,李建成眼神動了動,手指移動,淡淡朝他點了點。

“原來是四弟,怎麼?裡面太悶,出來透口氣?”點完了,手微微垂下,空握着手心,緩緩問道。

“喝多了,有些發汗,換件衣服。”李元吉低着頭說道。

“哦,正好,我也要換件衣服,一起吧。”李建成嘴角撩起,笑了笑。

李元吉擡起頭看他一眼,接觸到他的目光又躲閃開,低下頭。

“來吧,你我兄弟不需避嫌。”朝他手一招,李建成讓內侍扶着進了偏殿。

王珪在門外侯着,並不進去。

李元吉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

繃紗彩畫孔雀屏擋在彼此之間,透過爍爍燭光,可以看到彼此投射在半透明彩紗上的朦朧影子。

鎏金的荷葉盆裡倒着半盆熱水,素手芊芊絞乾了上好的棉布面巾,擦拭去因酒而蒸出的滿頭滿身熱汗。

李元吉低着頭,偷偷的打量着屏風上的影子。

那邊光影流璃,薄紗翻動,隱約可以看出李建成擦了把汗,然後換上了新的單衣和外套。然後坐在繡墩上,讓宮人拆了頭上的金冠,準備整理一下頭髮。

“齊王殿下,請更衣。”身邊的宮人突然低低喚了他一聲。

“嗯?”李元吉這纔回神,看到宮人展開的衣服,這才茫茫然伸出手。

套上了乾淨的單衣,他迴轉頭看去。

屏風那邊李建成已經脫了冠,旁邊跪着的宮人舉起了手裡的妝盒,另一個宮人在裡面取了一個梳子。

梳子,他想起了大哥送給自己的那個象牙梳子,心裡一陣失落,隱隱作痛。

“齊王殿下,要不要梳一下頭?”宮人又低喚了他一聲。

“啊?”他依然茫然低頭看她們。

在宮人舉起的鏡子裡,他看到自己那一頭捲髮已經凌亂,許多毛躁的絨發散亂出來,不知所措的飄蕩着。

懊惱的嘆口氣,他點點頭,頹然坐在繡墩上,低頭胡思亂想。

察覺到他心情不好,旁邊伺候着的宮人和內侍都屏息,小心翼翼的做事。

“四弟怎麼不開心?是不是我東宮裡那個不長眼的沒伺候好?”李建成突然出聲。

“嗯?”李元吉擡起頭茫然應一聲,他正自己胡思亂想着,一時沒聽清他的話。

屏風上李建成原本坐着的身影突然拉長,起身,流動。

走了過來。

“又或是,我這個做大哥的招待不週,哪裡惹四弟不開心了?”他撣了撣身上鬆垮垮還沒有繫帶的單衣,懶洋洋走到屏風邊,一手搭住架子,淺笑輕語說道。

目光流轉,直射到李元吉的臉上,意味深長。

“啊?沒。。。。。。沒有的事。”李元吉被他目光刺到,一下跳起來,急忙擺手。

宮人正幫他拆頭上的玉冠,他一跳,立刻拉扯到頭髮。

“哎呦,你怎麼搞得。”頭髮被扯疼,他輕噝了一聲想也沒想就踢了一腳過去。

“奴婢罪該萬死,齊王殿下恕罪。”宮人吃疼叫了一聲,但隨即立刻伏跪在地,簌簌發抖起來。

“看來,果然是我東宮的人伺候不周,惹惱了四弟。”李建成眼一眯,嘴角的笑含着,懶洋洋說道。

“沒,沒有的事。”李元吉被他笑得心裡有些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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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起來,沒你的事。”他低頭朝宮人說道。

那宮人小心翼翼擡頭,怯生生看他一眼,然後看向李建成。

“起來吧,齊王已經饒恕你了。”李建成懶懶說道。

“謝太子殿下,謝齊王殿下。”宮人這才磕了頭謝恩。

“出去吧,你們都伺候不好齊王殿下。”李建成揮了揮手,從屏風那邊走過來。

“是。”宮人和內侍各自行禮,然後魚貫退了出去。

看着他們一個個退出去,李元吉愣在哪裡不知道怎麼回事,看看李建成,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樣子又覺得心虛沒底,只要低下頭看自己腳上的鞋。

看到自己兩個鞋尖前面對上兩個鞋尖,這才嚇得一跳,擡起頭。

李建成一把握住他的雙臂,將他跳起的身體摁住。

“大哥。。。。。。”

“怎麼?”

“我。。。。。。”

“什麼?”

李元吉嘴脣微微一張,停住。他想不出自己到底該說什麼。

解釋?還是恭喜?又或者哭訴?

“沒話說了?”李建成低低問道。

“那就。。。。。。別說了吧。”

淡淡一笑,低頭,吻住他的雙脣。

李元吉的身體僵硬一下,下意識的掙扎一動。

李建成手裡用了點勁,一把捁住。

他一捁,李元吉這才反應過來,抓着自己的是大哥,身體立刻軟了,不由自主的靠了過去。

肚子裡剛壓下去的酒立刻翻騰起來,順着血管流淌到四肢百骸。剛消散的熱氣也再也翻涌,從皮膚裡冒出,薄薄的絲質單衣吸了汗,貼着皮膚黏住不放。

“三胡。”李建成突然喚了一聲,然後身形一壓,將人帶倒。

“大哥。”李元吉任由他壓着自己,絲毫不掙扎。

李建成閉了閉眼,眉頭一皺,梳得整齊發根處全是一層薄汗,順着額頭淌下。他喘息一聲,呼出的氣息裡薄薄的酒味。

他閉着眼不動,只是捁着李元吉的手臂,壓着他。

李元吉癡癡的看着這張熟悉的面孔,心突突的跳着,然後緩緩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李建成的臉頰動了動,眼皮微微一抖,撩開一條縫隙,透出一絲迷惘和猶豫,但身形依然不動。

腰上的手摸到背上,然後突然一用力。

李元吉將他拽住抱緊,頭埋在他的肩上。

“大哥。”壓抑低喚一聲。

李建成胸膛裡的鬱結之氣被這一抱給擠壓出來,化成一聲長嘆。

捁着的手指鬆開,變成握着,慢慢的來回撫摸一下。

“回來吧,回到我的身邊,我可以既往不咎。”他閉着眼嘆息說道,感受着背上的手掌撫摸而過,那麼溫暖,那麼虔誠,宛如膜拜的撫摸。

背上的手停住。

李建成眉一皺,睜開眼,頭微微一側。

“怎麼?“

李元吉一聲不吭,手心溢出汗,開始發潮。

李建成動了動,微微擡起身,讓彼此面對面看着。

“三胡?你說話。”

李元吉嘴脣動一動,喉結滾動一下,嗓子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李建成的手指一緊,眉心越發皺攏,呼吸開始急促,眼神裡風雨欲來。

“你。。。。。。”他瞪着身下的李元吉,喉結滾動,半天擠出一個字。

“大哥,對不起。”李元吉乾巴巴吐出一句。

李建成的手指緊緊一抓,眼皮眯起,臉頰抽搐,胸口劇烈的起伏一下,然後重重一把推開,甩袖背過身去。

不再面對着這個可惡的人,他才能暢快呼吸,喘氣不止。

身上壓着的暖意陡然離開,清冷爭先恐後的撲進懷裡,讓人忍不住打個寒戰。

李元吉慢慢起身,握了握手掌。

手心裡的汗已經褪去,只剩下涼嗖嗖一股寒意。

坐在榻上,他半側着,不敢面對李建成。

“這就是你的選擇?”李建成壓抑着嗓子呵斥問道,頭微微一側,卻不看向他。

李元吉點了點頭。

“你怎麼能。。。。。。。”

“大哥,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李建成跳起來,大喝一聲,甩袖走開一步,伸手指着他。

“你沒有這個資格,你沒有。”他怒喝。

李元吉擡起頭,從榻上站起身,然後噗通跪在地上。

“大哥,我。。。。。。”

“他有什麼好?他給你下了什麼迷魂湯?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蠢東西。”李建成逼近一步,伸手戳着他的額頭。

“你忘了是誰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的,是誰?你這個。。。。。。”說道恨處,他伸手要劈。

李元吉只是閉上眼,不躲避。

李建成舉着手,呼吸急促,神色暴怒,揚起得手卻怎麼也劈不下。

他不信,怎麼着都不信。

這個人,怎麼會,怎麼能背叛自己。

這是他親手養大的,最最疼愛的好弟弟,怎麼可能。

手落下,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是不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他騙你的?你到底爲了什麼?我們已經不需要再怕他。我有河北了,我不怕他了。”他壓抑着急促說道。

李元吉睜開眼,仰頭望着他,然後搖了搖頭。

李建成還想說,可胸膛裡涌出來的寒意卻堵住了喉嚨,讓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啪一聲脆響,他終於忍無可忍劈了李元吉一個耳光。

李元吉蒼白死灰的臉上浮起一抹紅。

這一巴掌打在臉上其實並不疼,李建成到底下不了手,這一巴掌無可奈何而且有氣無力。

他直起身,緩緩背過身去,慢慢的挺起頹下的腰身,挺的比任何時候都要直。

閉上眼,微微仰起頭。

“出去。”他說道。

李元吉看着他的背,嘴脣抖了抖。

“大哥,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三胡我絕對不會背叛你。”他緩緩說道。

“你是我的大哥,是大唐的太子。以後,你成了陛下,就是我的君。三胡這條命,以前是你的,現在還是你的,將來也會依然是你的。”

“但我和二哥有約定,我不能背叛這個約定。”他低下頭,嘴角苦澀無聲一笑。

“大哥,二哥他。。。。。。其實人不壞。他就是太傲氣,受不起人激他。他是我們的兄弟,是我們李家的人,他不會大逆不道,不會以下犯上的。他以前和你對着幹,都是受了身邊那些別有用心的讀書人的挑撥。當年父皇殺劉文靜,也是爲了這個。”

“你放心吧,二哥已經和我說了,不會再和你爭。”

“你以爲我稀罕他嗎?你以爲他還有資格和我爭嗎?”李建成卻勃然大怒,猛一回頭打斷他的話,喝斥道。

李元吉看着他愣住。

“大哥,我們到底是一家人,同胞親兄弟。能不動干戈總還是不動干戈得好。”

“哼。”李建成哼笑一聲。

“你這是在教訓我嗎?現在不是我要逼他,是他一直在逼我。”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喝到。

“不會了,二哥再也不會了。他很快會離開長安,我。。。。。。我也會離開。”

“什麼?你什麼意思?”李建成轉身,皺起眉問道。

“大哥,我和二哥會向父皇稟奏,去之國。一山容不得二虎,二哥離開,對大家都好。”

“之國?”李建成低喃一句。

“他走他的,你爲什麼也要跟着去?”

“這是我和二哥的約定。”

“哈,約定。什麼狗屁約定。他不走,我也能制他,我不需要他的退讓。”李建成猛一揮手,大聲喝到。

“大哥,讓一切都平息吧。”李元吉跪着爬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腿。

李建成低頭看着腳邊抽泣的李元吉,心頭躥起陣陣怒火。

哭,這個蠢東西除了哭還會什麼?

他以前哭,爲自己,爲大哥。現在哭又是爲了誰?

爲了二郎嗎?

這個混賬蠢貨,真真要死氣他才甘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個東西竟然也會爲二郎哭了?

混賬,早知道今日,他當初就不該送這個東西到二郎身邊去。寧可這東西一輩子沒出息不長進,他也不要現在這個結局。

這個東西,這個蠢貨,他。。。。。。他。。。。。。

手握緊鬆開,鬆開握緊。牙咬了又咬,胸口裡的怒火壓住燒起,燒起又壓住。

“滾!”最終,他只是一腳將人踢開,然後甩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