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t Engine?Start Engine?Start Engine!”路明非嘗試各種“像楚子航”的語調,滿頭都是冷汗。
諾諾的背再度撞在了車窗上,她的校服裂了一個大口子,讓路明非看見了一線春光……她穿着仕蘭中學的校服而不是卡塞爾學院的校服,這種春季校服本就輕薄,不適合穿着夜戰非人生物。
“師姐!”路明非驚呼。
“搞定那臺車!別亂看!亂看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諾諾大吼。
她當然知道路明非能看到什麼,她的校服並不是被掙裂的,而是被一個黑影的利爪撕裂的,從衣領一直裂到下襬,只剩少數地方還連着。此刻她動作略大一些路明非就能看清她的內衣顏色,肩帶和揹帶全部露在外面。
但她根本沒法遮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正前方,黑影們涌動如潮,無數慘白的手掌在夜幕中揮動,如果不是見過這些手掌撕裂鋁合金,還以爲是天皇巨星演唱會,粉絲們一起舞動起來。
可路明非還是透過車窗玻璃看到了很多很多,遠比內衣顏色來得重要的東西,鮮紅色沿着車窗往下流淌,那道巨大的傷口差點就割裂了諾諾的脊椎骨!
雨不斷地打在那光滑美好的背脊上,把鮮血洗去,她高速地旋轉着,斬出潑墨般的黑血。
“Start Engine!Start Engine!Start Engine!”路明非急眼了,聲音扭曲而嘶啞。
“你他媽的倒是Start Engine啊!”他狂躁地捶在方向盤上,這時候已經顧不上模仿楚子航的口音了,甚至也不是在卡塞爾學院練出來的美式英語,而是他高中時代的那口中式英語。
當時在仕蘭中學裡,大家都流行請外教糾正口音,英語課上被叫起來朗讀課文,都是舌燦蓮花,有人是標準美音,有人是牛津腔。偶爾叫到路明非,他念完了,老師笑笑說,聽出一股東北味兒來,全班鬨堂大笑。
此刻他操的就是這種東北味兒的英語,聲音撕裂而激動,感覺是什麼東北老爺們急了要跟人動手。
邁巴赫微微震動,排氣管傳出經過調教的渾厚聲浪,引擎啓動,速度表、轉速錶亮了起來,這臺沉默的機械忽然醒來,如同駿馬繃緊了渾身的肌肉,等待主人的命令。
“我靠!”路明非驚喜壞了,心說難道楚子航當年也是操一口東北味兒的中式英語?
“師姐上車!”他大吼着握緊方向盤。
諾諾迅速地從纏鬥中脫離,根本不開車門而是輕盈地側翻,登上車頂,大吼:“碾過去!”
路明非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邁巴赫發出沉雄的吼叫,轉速錶瞬間進入紅線區,12缸引擎爆發出驚人的動力,車輪在路面上擦出滾滾的白煙。半秒鐘後,這臺數噸重的轎車如箭離弦,衝進了黑影羣中。
路明非也不知道車頭前面頂着多少黑影,五十或者一百?部分黑影貼在擋風玻璃上,滿眼都是它們慘白色的手掌。
邁巴赫衝出十幾米又猛地剎車往後倒,幾秒鐘之後又一次往前衝,這臺暴力機械被路明非用成了絞肉機。他聽見了密集的骨骼斷裂聲,那些黑影終究不是幻影而是某種人形的生物,是有血有肉的。
但路明非不管,他一次又一次地衝和碾,直到最後邁巴赫撞飛了法拉利的殘骸,沿着來路飛馳而去。
黑影們追逐了一段,停下了腳步。它們佝僂着背,站在高架路的盡頭,望着邁巴赫遠去,彷彿地獄中的死者望着它們想要逃亡的同類。
奧丁仍在凝視手中的長槍,自始至終他根本沒有發起過任何進攻,甚至沒有對那些黑影下達命令,放任路明非和諾諾逃走。
也許神是不屑於挽留人類的,因爲人類無論怎麼掙扎,歸根到底還是神手中的棋子。
路明非打開天窗,諾諾翻身落在副駕駛座上。
“幹得不錯啊笨蛋,現在有點像個S級了。”她輕聲說,“好好開車,不要瞎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
她說不瞎看路明非就不瞎看,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車燈把前方十幾米的空間照得雪亮,除此之外只有一片黑暗。邁巴赫在S形的道路上狂奔,滿世界都是風聲、雨聲和樹木搖曳的聲音。
諾諾強撐着解開校服,她不但受傷,而且身上濺滿了那種腐蝕性的黑血,她落下來之後也沒有關閉天窗,任憑暴雨淋進來洗刷身體,黑血被洗淨之後,她才從裙子的襯裡上撕下布條來,把最重的一處傷口包紮了。
一個黑影的利爪貫穿了她的頸部,差點切斷大動脈,好在她即時地削斷了那枚爪,此刻這枚爪被她攥在手中,鋒利、彎曲、堅韌,形狀像是獸爪,但質感又像是人類的指甲。
“到底是什麼東西?”她關閉了天窗,把這枚古怪的東西丟到儀表臺上,接過路明非遞來的上衣,重新裹住身體。
他倆都無法斷定那些黑影的屬性,它們像是妖魔,像是黑夜凝聚出來的怪物,但刀砍上去確實有骨骼和肌肉,像是某種活物。它們嗜血、暴戾,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又有一定的組織性。
“死侍麼?”路明非低聲問。
在尼伯龍根裡遇上死侍,似乎理所當然,死侍倒也符合這些特性,只不過死侍幾乎沒有神智,只有動物性本能,不該那麼有組織性。
“不知道,總不會是神話里奧丁收集的英靈吧?”諾諾看向後視鏡裡,“奧丁竟然沒有追來。”
這時已經看不到奧丁身上的光焰了,又只剩下高速路、暴風雨和他們倆。那位奧丁也真是神叨叨的人物,擺個關底大Boss的姿態出場,可從頭至尾不發一招,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是“你終於來了”。
“他是不是說了‘你終於來了’?”諾諾問。
“我沒聽清,可能是這句話吧?他說話就像打雷,轟隆隆的。”路明非說。
其實他聽清了,奧丁確實是說“你終於來了”,還重複了一遍,比這句話更可怕的是那故人重逢般的語氣。
路明非不敢承認是因爲他沒來由地恐懼,那麼多年了,他兜兜轉轉回到了家鄉,跟楚子航一樣駛上了這條神秘的高速路,遭遇了奧丁。奧丁那話的意思,似乎是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等自己。
回想從小魔鬼出現到如今,太多詭異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了,講出來都沒人會信。在外界看來卡塞爾學院裡都是怪物,而他是怪物中的怪物,他是隱藏的世界之王,只是要發動那個“王之能力”就得跟魔鬼交易,交易四次之後他就得死。
他恐懼這個怪物般的自己,某種程度上說,他比那個隨時會龍化、失控、摧毀半個東京城的黑道小公主還要危險。如今又蹦出這個神叨叨的奧丁來,說着類似“我等你等得好辛苦”的話。
見鬼他真的沒有那種神明級別的朋友!也不希望有這種朋友!他這輩子的願望也就是有點錢有點小牛逼追上邊上這個紅頭髮的妞兒,然後混吃等死而已!拜託各位神明級別的大哥不要來找小弟的茬子了!
“我們還在尼伯龍根裡。”諾諾說,“不離開這裡我們就不會真正安全。”
“這條路不是沒有盡頭的。”路明非低聲說,“我們一直往前開,應該能開出去。”
“你怎麼知道?”諾諾一怔。
“剛纔我們遇見奧丁的地方,”路明非嚥了一口吐沫,“我在奧丁那匹馬的旁邊看到了界碑,換句話說那裡是這座城市的邊界,也就是說這條路可能是有頭的,其中一頭是城市邊界,我們現在正去往另外一頭。”
“另一頭也許就是出口?”
“開過去看看就知道。”
“那專心開車吧,開快點兒……我需要一個醫生,要是能離開這裡,記得帶我去找醫生……”諾諾無力地後仰,被她裹緊的衣襟敞開,露出腹部那個血淋淋的傷口。
她昏死過去了,蒼白得像個絹人,眉宇間卻又泛着病態般的嫣紅,溼透的紅髮黏在面頰上。
路明非猛踩油門,邁巴赫發出高亢的吼叫,一路狂奔。路明非伸手按着諾諾的小腹,想要儘可能地延緩失血。溫熱的血像水那樣漫過他的手指,那是生命在流逝。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念咒似的叨叨着,希望能有用。
出血根本不停,大概是路明非精神不夠集中,咒語也就不靈光了。傷口太深了,可能傷及了內臟,不過只要有個稍微靠得住的外科大夫加足夠的血漿就能解決問題。
尼伯龍根裡當然是不會有診所的,他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鬼地方諾諾纔有救,他用沾着諾諾鮮血的手上子彈,手指微微哆嗦。
快點!快點!再快點啊他媽的!你不是邁巴赫麼?不是世界上最快的轎車麼?你不是賣1000萬人民幣麼?你跑得這麼慢對得起我麼?你他媽的要是婚車,別說車軸我給你打斷了,四個輪胎加備胎我全都給你打炸!
他越是緊張就越容易在心裡罵髒話,好像罵幾句髒話他就是“炎之龍斬者”那樣無所畏懼的漢子了,可他心裡真是怕極了……怕極了……
前方出現微弱的白光,忽然間有巨大的路標牌從上方閃過,“前方還有1km抵達高速路出口,請減速慢行。”
路明非心裡鬆了口氣,果然這個尼伯龍根是有邊界的,就像楚子航說的那樣,他當時是一路往前開,不知何時就衝出了尼伯龍根。
減速慢行個屁!現在他的師姐重傷失血,而他又開着一輛邁巴赫,現在的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撞斷收費站的橫杆又算什麼?
邁巴赫帶着兩道一人高的水牆,撞斷了前方的橫杆,從兩個收費崗亭中穿過。那一刻路明非往收費崗亭中看了一眼,原本雀躍的情緒一下子跌到谷底,心臟裡的血彷彿都凍結了。
收費崗亭裡,人影衝他揮着手,那人影黑如潑墨,揮手的動作像是告別。
邁巴赫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準確地說,這座城市的CBD區裡。
暴雨傾盆,天幕像是鐵鑄的,蓋在摩天大樓的頂上。玻璃幕牆映出燈火通明,路燈輝煌彷彿迎賓大道,紅綠燈單調地變換着,邁巴赫像只奔行在迷宮中的野獸。
他離開了高架路,但沒能逃離尼伯龍根,這個尼伯龍根好像覆蓋了整座城市!
一座城市那麼大的尼伯龍根麼?路明非渾身都是冷汗。
他不敢停車,不知道停車之後會發生什麼,好像只有這輛邁巴赫纔是保命符,這輛……楚子航穿越時空留下的車。
他駛過了世貿金融中心、炎黃博物館、城市天頂花園和麗晶酒店——當初就是在這裡他第一次見到的諾諾,在旋轉餐廳的女廁所裡——每座建築都是他熟悉的,他這種長在老城區的孩子對浮華世界曾經是那麼地嚮往,CBD區每起一座大廈他們都會如數家珍,好像這樣他們就更洋氣,可現在每座建築都顯得那麼扭曲,就像是隨時會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他猛踩剎車,邁巴赫帶着尖利的嘯聲站住了,前方的大廈呈輝煌的金色,那是時鐘大廈,CBD區的最高樓,名副其實的地標性建築。
其實它有個很拗口的、好像叫什麼“洛克菲勒時代貿易廣場”的名字,但本地人都叫它時鐘大廈,因爲那座大樓的頂部是一座金色的巨鍾。
路明非小時候,郵局大樓的樓頂也有那麼一座時鐘,全城人都根據它來對錶,好像它主宰着這座城市的時間表。後來郵局大樓拆了,CBD區建起來了,時鐘大廈建起來了,大家轉而去看那座金色的巨鍾來算時間。
古羅馬式的錶盤上,雕花的鐵指針緩慢地旋轉,每到準點就會報時,錶盤上方是一個直升機起降平臺,時鐘大廈是這座城市裡第一座可以容直升機起降的大廈,當時學院派來接他的飛機就是從那裡起飛的。
而現在,神一般的身影正站在那座平臺上,他的身下,八條腿的駿馬噴吐着雷霆閃電。
奧丁!他立馬在時鐘大廈的頂部,握着神槍“昆古尼爾”,遙望遠方,就像一座古羅馬英雄的雕塑。
路明非驚得心臟幾乎停跳,只覺得下一刻奧丁就會縱馬而出,划着拋物線落在自己面前,不過奧丁並沒有動,他只是遙望着遠方。
路明非掛上倒檔,邁巴赫倒退出幾十米,再蠻橫地調頭,遠離了時鐘大廈。奧丁依然不動,他平穩地呼吸着,籠罩他的火焰隨着呼吸慢慢地漲落。
路明非搞不明白奧丁想幹什麼,在他的感覺裡那尊神純粹就是個神經病,說着神神叨叨的話,做着神神經經的事,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威力,但是感覺只要他出手,那麼他們根本就是死路一條。
可奧丁偏偏不出手,只擺POSE。
他不動路明非動,路明非對CBD的道路還是很熟悉的,CBD區原本就在城市的邊緣,只要一路往北,很快就能駛出這座城市。
路明非還記得奧丁第一次出現的位置,也是這座城市的邊緣,路邊有一塊界碑。有種感覺奧丁是在鎮守這座城市的邊界,不許人離開,但離開的道路並不止一條……也許城市的邊界就是尼伯龍根的邊界?
一路上再也沒有停車,出乎路明非的預料,根本沒人來阻攔他。道路還是原先的道路,路牌指示也清清楚楚,一直往前開就是城市邊界了。
後視鏡裡,金色的時鐘大廈還是那麼地醒目,就像是一座閃着金光的、通天徹地的佛塔,奧丁立馬在最高處,舉着一根彎曲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