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雲塘鎮的官兵好些個都奉命去了山中搜查太子下落,一連許多日都沒回來。

那些官兵多是迫於無奈拉過去充數的,與那些特意來鎮上搜查的外地士兵不同,他們反正是不相信堂堂一個太子能縮在他們這山溝子裡。

也是因此,在秦王手下忙着爲賞金搜查的時候,他們只慢悠悠地跟在後面,準備敷衍地走個過場便下山去歇息。

那些外來的官兵都翻過一座山頭了,雲塘鎮的本地兵吏還在後方磨蹭,準備找個時機就偷偷下山會鎮子。他們三兩個人走在一起抱怨這破差事,無意中卻瞥見了地上暗紅的血跡,幾人循着血跡一路往上,終於見到了靠在大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

雲塘鎮很小,常在鎮上活動的人基本都打過照面。

立刻就有人覺得她面熟,說道:“這不是給每次替藥鋪採藥的蘇娘子嗎?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同伴說:“採個藥能把自己傷成這樣,還有氣嗎?”

有一人疑惑道:“她採藥怎麼跑這兒來了?正巧說跟着那外鄉人一起跑的小娘子姓蘇,可別是她吧。”

同行的人立刻拍了他一巴掌,沒好氣道:“管她是不是,一個外鄉人,抓住了功勞也不是我們的,她要真跟着跑了還能傷成這樣嗎?萬事都要等人醒了再說。”

一番爭論下,最終他們還是選擇將蘇燕帶下山,送去了鎮上的藥鋪讓東家給她治傷。

東家一見蘇燕傷成這副慘狀,又聽幾人七嘴八舌說着她身份可疑,便給他們沏了茶水,好言相勸將此事糊弄過去,只說是自己託她去山上採藥,誤打誤撞與正在山上搜查的他們撞上。

幾人都是同鄉,雖然這話錯漏百出,卻也沒想着深究下去,喝了東家的茶便回去交差。

蘇燕右肩上被刺穿了一個猙獰的血洞,整個前胸的衣物都被染得猩紅,額頭與手臂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擦傷。東家叫來妻子忙活了半日,才替她清理了傷口上好藥。眼看着她半條命都沒了,他就每隔一刻鐘都去試探她的鼻息,以免她突然就一命嗚呼。

一直到第二日,昏睡了一天一夜的蘇燕才悠悠轉醒。

她睜眼看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下意識就要爬起來,卻牽動傷口疼得□□出聲。

東家的夫人聽見了動靜,連忙走進裡屋看她。

“哎呀!燕娘你可算醒了,可把我們嚇壞了,怎得將自己折騰成這模樣……”

她是個熱心的婦人,知道蘇燕身世可憐,從前還時不時將自己的舊衣物送與她。蘇燕腦子仍混沌着,不知道自己爲何突然到了這裡。“孟娘子,我怎麼會在這兒……”

她一開口,嗓子就像是叫那粗樹皮給磨過了,乾啞又難聽,孟娘子嘆了口氣,起身給她倒了杯水。

“衙門的幾個小郎君被帶着去山裡搜查了,恰好撞見你就剩一口氣了在那兒躺着呢,好在他們幾個有良心知道送你過來,不然血流乾了你這命都保不住。”孟娘正滿腹疑惑,但看着蘇燕這幅面色蒼白有氣無力的模樣,也不好在這個時候追問。

蘇燕喝水喝得急了,猛地咳嗽起來,孟娘子拍着她的後背爲她順氣,無奈道:“你說一個女兒家,怎得要跑去深山老林裡……難不成那逃跑的外鄉人,真與你有什麼干係?”

蘇燕被他們一家子救了,也不好瞞着,便實話道:“他是從外鄉來的,因傷在我家休養了半年,誰知就要走了,馬六卻帶着官兵來抓人,慌忙中我們只好躲進山裡,誰曉得是這個下場……”

“休養半年?”孟娘子怔然片刻,隨後便對她劈頭蓋臉一頓教訓,“你個不長心的丫頭,竟讓外男在家中住半年,臨了出事你還幫着跑。現在好了,你爲他險些把命搭進去,那混賬男人去哪兒了?連個影子也沒見着!”

蘇燕仍有些執拗地想:“他當時正發溫病,我摔下山去久久未歸,興許遇到官兵搜查先躲起來了吧……”

她本來就是要送莫淮離開的,不被官兵抓去大牢纔是要緊事,反正二人有了約定,日後總能再相見。

蘇燕傷口正疼着,也不敢亂動,只能問:“如今我正受了傷,也不好再去尋他,孟娘子可否替我打探一聲,官兵有沒有捉到什麼人?”

藥鋪的東家正巧端了碗藥進來,聽到這話應聲道:“搜查了這麼久都沒找見人,必定是沒捉到了。聽說明日鎮上那些兵馬就要被撤走,我就說這山溝溝裡不可能有什麼太子,白費功夫還鬧得人心惶惶的。”

他將藥遞給蘇燕,語氣沒比孟娘子好多少,指着她說:“還有心思操心旁人呢?要不是找到你的三個小郎君心腸好,早就扭着你送去衙門了。好端端幫着外鄉人逃跑,人家跑了,你差點死在山裡,沒本事還學人好心,出息!”

東家也算看着蘇燕長大的,難免就罵得狠些,蘇燕連連說是,低着頭乖巧認錯。

蘇燕聽到他說莫淮沒有被找到,懸着的心也算放下了,逐漸鬆口氣,揚着笑臉和他們道謝。“東家和娘子待我這樣好,等我回了家去,將新採的一筐藥都給你送來,一文錢也不收。”

東家冷哼一聲,說:“先別盼着回去,那外鄉人跟你有干係,官兵八成就在你家守着,要是缺德點的,指不定一把火將你那屋子都給燒了。何況你這爬都爬不起來,回頭死路上了。”

孟娘子拍了他一巴掌:“嘴裡沒個好話!”

蘇燕知道東家這是爲她好,聽了這話也不生氣,只道:“那便多謝東家了,要是能行的話,還請你得了空,若是見到那幾位郎君,替我向他們道聲謝。”

孟娘子僅育有一子一女,也都早早成家了,家中有空置的屋舍,索性留了蘇燕在家裡先養傷。

蘇燕傷重沒法做重活,便幫着東家抓藥,她不識字,東家就給她說第幾排第幾個屜子,一來二去蘇燕知道那上面的字都是什麼意思了,接下來便也做得順手。有人到藥鋪抓藥,她便有意問起抓捕外鄉人的事,始終不曾聽聞莫淮被抓走,心中便漸漸放下心來。

若是莫淮爲了躲避官兵,先走一步也好。之前他便說過接他的人就要到了,染了溫病耽誤不得,他應當已經與人重逢,先一步回長安去了吧。

蘇燕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也許過不了多久,莫淮便能扳倒他的叔父,回到雲塘鎮將她接去長安。

——

一駕馬車從雲塘鎮凹凸不平的路上經過,馬車顛簸着行駛,晃得人心中煩躁。

馬車裡傳來幾聲咳嗽,駕車人立刻緊吊着神經,小心翼翼詢問道:“郎君可好些了?”

馬車中的男人沒立刻應聲,好一會兒了才冷嗤一聲,說道:“好什麼?”

將士們喬裝成商隊與趕路的庶人,只爲了護送這一架不算起眼的馬車。如今裡面那位貴人染了溫病還不曾好全,心情似乎也跟着極爲暴躁易怒,衆人都不敢惹他再生出什麼不快來。

馬車從外看着平平無奇,裡面卻極爲雅緻,桌案上是鏤空的神仙圖,放置一沓書信,馬車角落還有一座青銅香爐,散發的嫋嫋青煙正在馬車中縈繞。

徐墨懷嚥下一口茶水,手指在天青的瓷盞上摩挲而過。

越州進貢的青瓷明澈如冰,晶瑩溫潤,與粗糲的茶碗相較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連它們所盛着的茶水也是如此。

前日夜裡他在山中,還真有那麼一刻以爲自己要死了。他還當自己對蘇燕說上幾句好話,便真能哄得她死心塌地,即便危難之時也對他不離不棄。誰知仍是如此,興許是聽到了他值黃金五十兩,便暗自改主意不想跟他走了。

有那麼一瞬,他是真的有些怨恨,蘇燕看似如此愛他,卻還是毫不猶豫將他丟下。走到這個位子,他當然知道人心不可全信,卻不曾想連一個微賤的農婦亦是如此。

以蘇燕的身份,在他的宮中做一個灑掃的婢女都不配。可看在二人的情分上,他也願意大發慈悲,讓她在東宮做一個侍妾,不用留在山村放牛種地,受些無賴的糾纏欺辱。

背叛他的人從來沒有活着的道理,可徐墨懷的怒火又不僅僅是因爲背叛。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憤怒因何而來,等他一身狼狽的被部下迎上馬車,立刻下令派人去找到蘇燕,然後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恨。

然而等人走出一里路了,他又命人去將那侍衛給召回。

不過是一個癡心妄想的農婦,他根本不該在意這些。

什麼成婚什麼往後,都不過是一個泡影。

等他召集了舊部攻下長安,便會回到金碧輝煌的高臺之上,站在萬人之巔做他的天子,誰又會記得一個賤若草芥的女人。

徐墨懷煩躁不堪,將手中的茶盞丟在案上,發出哐當的碰撞聲,隨後他再一擡手,突然摸到了一個微涼而柔軟的物什。

將那東西取出來,他才發現是一個香囊。

原是那個雨夜,蘇燕在山洞中交給他的。

直到現在,他才見到了這個香囊的全部面貌。與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裳一樣的墨藍料子,紅色的繫帶上歪歪扭扭地繡着“莫淮”兩個字。

這是蘇燕寫得最好的兩個字了。

他想起什麼,心中彷彿有團火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閉了閉眼,又是蘇燕略顯傻氣的笑臉,怎麼都揮散不去。

徐墨懷再看那香囊時便忍不住的皺眉,眼不見爲淨,還留着平添煩擾做什麼。

他順手掀開車簾,直接將香囊給丟了出去。

跟在後方的侍衛瞧見是馬車裡拋出來的,正想俯身看清楚是個什麼東西,就聽馬車裡的人冷冷說道:“去看着,誰敢撿起來就剁了他的手。”

這下子別說去撿,許多人是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了,任由飛揚的塵土將那一點墨藍給染得髒污。